文/陌忘芊
一只狐狸,
它孤独地坐在沙丘上,
静静地瞧着月亮。
咦,它似乎不是在瞧月亮,
而是在等那个人,
回到它身旁。
我是阿芊,世间众多捉妖师中的一个。
自从我在客栈挂起了捉妖的牌子以后,生意的确是比以前好了许多。不过大多数的人家总是虚张声势,请我过去,却不曾遇到过半只妖。当然,我又不傻,白花花的银子不拿白不拿。于是,我也就发几个平安符,再装模作样做几场法事。
我只是很遗憾,那些小妖再也不敢来找我打麻将了,而那些欠下的赌债也因此不了了之。于是,我天天在客栈里,日子过得滋润,人也吃胖了不少。
那日清晨,我刚起床,已经日照三杆了。打开客栈门,忽然一直白鸽飞了进来。飞鸽传书这么高级的玩意儿我还是第一次接到,打开信函,原来是蜀山的掌门请我去为他们捉妖。
话说,我都不知道,在外面,我的名声已经这么大了。心里倒是十分高兴,这还是第一次这么大来头的人请我,于是我丝毫不敢懈怠,连忙洗漱更衣,整理好行李,关了客栈的门,牵了一匹马,便匆匆赶往蜀山。
【一】
不幸的是,我在中途迷了路,不知怎的,误入了一片沙丘。周围都是漫天黄沙,半个人影都见不到。我在那里晃悠了数日,仍是走不出来。随身携带的水已经喝完了,可附近没有水源。于是,我晕死在沙漠里,没有想到,大风大浪都经历过了,却在这个小阴沟里翻了船,我想我的小命是保不了了。
或许上天有好生之德,那天夜晚恍惚间,我听到有人在唱歌。一只狐狸,它孤独地坐在沙丘上,静静地瞧着月亮。咦,它似乎不是在瞧月亮,而是在等那个人,回到它身旁。
歌声越来越近,而我的意识却渐渐模糊。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红衣女子坐在沙丘上瞧月亮,她给了我甘甜清澈的泉水。我抱着泉水一饮而下,浑身清爽的很。忽然我打了一个冷战,惊醒过来,噢,这原来不是一场梦。
睁开眼睛,的确有一位姑娘坐在我旁边。她神情凛冽,眼睛极美,瞧着天上的月亮,却感到没来由的孤独。她的样子看起来比我还要小,可是眼底却仿佛有着数不尽的尘世的历练与沧桑。
等我的体力稍微恢复过来以后,我才发现,她是只妖。只不过,就算她是只妖,也是救过我性命的好妖,所以我并不打算为难她。
她给我指了走出沙丘的路,又送了我一壶水,我正不知道怎么向她答谢,她却说,不必谢我了,你能在这里陪我这些天,我已经很满足了。
我与她告了别,牵马走了,看着她的身影伴着歌声渐渐消失在黄沙中。
【二】
我到了蜀山,蜀山掌门苏穆白亲自迎接了我。我曾经在客栈里也是听说过苏穆白的名声的,他为人孤傲,不擅于拉帮结派,有好多帮派想笼络他,最终都吃了闭门羹。但他很有作为,行事雷厉风行,接手掌门以后,整治蜀山,成为天下第一大派。
我倒是不关心这个。我感兴趣的是他还有一个小八卦,他很少见外人,但传言他长相极美,当年爬上蜀山想当女弟子的姑娘不在少数。当然,蜀山是不收女弟子的。
当我正在想苏穆白到底生了一幅怎样的好皮囊的时候,他走了出来。他现在年纪已经很大了,白色的胡子很长,一袭紫衫,仙风道骨,可依稀还能看得出来年轻时候的俊朗。虽然他现在的年纪都能当我的爷爷了,但我对着那张脸还是不由得感慨,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他摒退了所有的弟子,邀我进入他的禅房。他的面前有一盘还未下完的棋,他却并没有看棋局,而是递给我一杯茶,与我单独说了蜀山此时的危机。
事情要追溯到五十年前了,那时候的我还没出生。苏穆白当时也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在名震天下的蜀山七子当中排名第七。
那时,这里常有妖魔作乱,危害附近的百姓。蜀山前任掌门立下约定,谁能铲除这些妖魔,谁就能当上下任掌门。
于是蜀山弟子纷纷出动,为首的便是蜀山七子。苏穆白说,他当时铲除了一群狐妖,立了首功,于是当上了掌门。却殊不知当初未能斩草除根,漏掉了一只,五十年后,那只狐妖前来寻仇,已经有不少弟子丧命于她手中。
苏穆白说,那只妖是来找他寻仇的,他也做好了准备。可是那妖法力高强,来无影去无踪,每次只抓几个弟子离去。他大限将至,唯一的遗憾就是不想让弟子因为他之前的做法而白白受难,于是只得请我来助他。
我看了看他给我的锦囊里沉甸甸的金子,答应了。
【二】
夜里,因为身下的床板太硬,硌的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忽然我听到了熟悉的歌声,于是连忙起身。在蜀山最高的那座山顶上,我看到了她,她离月亮很近,月光洒在她冰冷的脸上,令人心惊。
她在唱歌,用的却不是声音,而是意念。蜀山弟子虽然修的仙法,可终归不过只是普通人,所以不曾听到。而我,天生拥有捉妖师的法力,所以似乎只有我能听得到。当然,苏穆白仙法最高,或许,他也是能听得到的。
果然,我没有猜错,苏穆白要抓的妖果然是她。我不忍心,恩将仇报这种事情我是绝对干不出来的。于是,我对她说,你快走吧,别来这里了,他们要抓你。
她冷笑着说,你是说阿七吗?他要来就来抓我好了。说实在话,我们已经整整五十年没有见过面了。
我想,她口中的阿七想必就是苏穆白。我对她说,苏穆白即将不久于人世,你现在找他报仇也是增添杀戮罢了,放下仇恨吧,我知道,你是一只好妖。
她听到苏穆白的名字,神情微微动容。可那只是一瞬间,然后冷笑着说,要死,他也要死在我手里。
我问她,为何不能放下仇恨。
她说,如果你听了我的故事,你就会知道,放下,谈何容易。
【三】
她叫南宫离,是长白山上的一只狐,是狐妖家族年龄最小的小公主,身上有着不同于一般狐妖的灵力。
五十年前,她刚刚化作人形,终日居住于长白山,对外面的一切都很好奇。狐妖家族与外界隔离,布有结界。族长世世代代叮嘱他们,万不可冲破结界。
可那天晚上,她在结界里面看到外面一群狼把一个翩翩少年围困在里面,狼群绿宝石一样的眼睛很是吓人。少年与狼群搏斗,可他面对的是一群饿狼,渐渐地,少年体力不支。
她忍不住冲破了结界,救了这个少年。他说,他叫阿七。她说,我是阿离。
阿七想要答谢她,可她摆摆手说,不用了,如果真的要谢我,就把天上的月亮摘下来吧。
她没有想到,阿七带着她去了湖边,湖水里的赫然是月亮的倒影。
他说,看,我把月亮摘下来送给你了。
她转过头,第一次仔细看了身旁的少年,月光下他的侧脸极美。她忽然想起自己十六岁成人礼的时候,母亲说她长大了,会嫁给这世上最好看的男子。她一直等,等他的到来。
现在她觉得,她等到了。她说,我从来没有下过长白山,你能给我讲讲长白山外面的故事吗?
阿七给她讲了一晚上的故事,山的外面有集市,有好吃的糖果,有好看的皮影戏,他就这样说着直到阿离入睡。
【三】
第二天清晨,阿七准备下山。可是阿离舍不得他走,她还沉浸在阿七讲述的外面的世界里,她想要去外面看看。
于是她撒娇耍赖地缠着阿七,跟着他下山去了。山下的世界果然繁华许多。阿七对她很好,给她买漂亮的粉红色百褶裙,给她吃像白云一样的棉花糖,就像是蜜一样甜。
许多天以后,在一个夜晚,月亮很圆。阿七说,我想娶你。阿离摆摆手说,不行的,你不能娶我。
阿七说,我喜欢你,难道你不喜欢我吗?
她嗫嚅着说道,嗯,我喜欢你,就像喜欢天上的月亮一样喜欢你。可,可我是妖。
她以为阿七知道她是妖以后就会不理她了,可是阿七摸摸她的头说,傻丫头,我喜欢你,无论你是人是妖,我确定的是,我只喜欢你。
她说,好,我嫁给你。
她离开了长白山,又爱上了一个凡人,无论如何她都回不去了。她对他说,长白山布有结界,只有狐妖之血才能冲破。等我们成亲以后,我会去向族长请罪,请他原谅我们。
阿七说,好。
【四】
成亲的那日,她坐在喜床上,穿着火红的嫁衣,她想等阿七来对他说,夫君,我把阿离交给你,好好地交给你,请你一定要好好地对待她啊。
那天,她好像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在梦里,她和阿七永远永远在一起,他会每天给她讲故事哄她入睡,会每天给她吃不同颜色的棉花糖。
可是,梦终究会醒。她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她的红盖头没有人来掀起,而手腕上有一道伤微微作痛。
一种不安隐隐浮现,她连忙赶到长白山,却看到了那样的画面,那是她一辈子都忘不了的画面,后来变成梦魇夜夜缠着她。
狐妖的结界被冲破,她的族人被蜀山弟子大肆屠杀,尸横遍野,处处嗷嚎。为首的人,她看得很清楚,正是阿七。
她冲到他面前问他,阿七,这是怎么回事儿。她不相信这是真的,不相信昨日还在她耳边说着生生世世永不分离的人,如今竟冰冷的如同陌生人。
可他说,我不是你的阿七,我是蜀山七子之一,苏穆白。
她哭着摇晃着他的肩膀说,我不相信,我的阿七去哪里了,你把阿七还给我。
她的母亲在不远处,被符咒制伏,她冲过去,打伤了周围的蜀山弟子,却最终没有救得了自己的母亲。她看着自己的母亲在她怀里渐渐灵力耗散而灰飞烟灭,而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是,阿离,好好地活下去。
忽然,她体内的妖力迸发出来,眼睛变成了红色,映衬着她身上的大红嫁衣,妖艳且凌厉。周围的蜀山弟子不是她的对手,她招招致命,而她的最终目的是,苏穆白。
她从来没有想到过,曾经最爱的人,如今也会下最恨的手。她与他纠缠了很久,最终,她仍旧逼得他使出来了绝招,可那一剑,她没有躲。
她迎了上去,剑不偏不倚正好刺在她的心脏,她对他说,你毁了我的家,也毁了我,可我仍舍不得伤害你,你看,我就是这么傻。
然后,她转身从长白山的崖顶上跳了下去。那一瞬间,她似乎感受到了有一滴泪从她脸上划过。
可她说,她没有流泪,从那天以后,也没有再流过泪。
【五】
她没有死,准确地说,肉身已毁,而魂魄还在。又变成了一只红色的九尾狐。终日在长白山崖底,独自疗伤。
从前,她是众星捧月的公主,而如今,她只有自己一个人,在冰冷的山洞里躲避凶狠的野兽。她想要报仇,这份执念一直支撑着她熬过最难熬的日子。
她天生拥有与众不同的法力,于是恢复的很快。二十年的时候,她修成了真身。三十年的时候,她靠灵力离开了崖底。后来,她就一直生活在我遇见她的那片沙丘里。
她一直修炼,在她觉得拥有报仇的能力的时候,她去了蜀山。可她没有去见苏穆白,而是每次抓几个蜀山弟子回来,她说,当初,他为了蜀山,毁了我的族人,如今,我要他一点一点看着蜀山弟子毁在我手里。
她的故事讲完了,我忽然也有些心疼她。我也是一个人住在客栈里,所以那种孤独,我懂。解铃还需系铃人。她的这份执念,或许只有苏穆白才能解开。
而苏穆白那个老头,看起来道貌岸然,却原来也是个伪君子,着实让我瞧不起他,年轻时为了当上掌门,居然利用阿离对他的感情,做出这样令人唾弃的事情。果然,美貌的女子不能信,美貌的男子同样不能信。
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夹在这两人中间着实为难。于是,我决定离开,所谓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他们之间的恩怨,我也无能为力。
【六】
而就在我收拾行李准备走的那日,正好是蜀山掌门换届的盛典。于是,我决定留下来蹭一顿饭再走也不迟。
大典上的苏穆白气色似乎比我见到他的那日好了许多,他摘下了头上的掌门玉冠,还没来得及交给下任掌门,就被一个声音打断了。
整个大典的人都听到了,而我听得出来,那是南宫离的声音。她说,阿七,你还记得我吗?那声音在大殿里久久回荡,不肯散去。
果然,从大殿之上,南宫离仍旧一袭红衣,从众人之间走了进来,她行走在冰冷的地板上,没有一丝声息。
苏穆白的脸上微微动容,簇着的眉头露出了一丝神情,居然是愧疚,是的,我没有看错,是愧疚。
阿离看着他,他们之间隔了五十年的光景,似乎仍在记忆里找寻当年他的影子。或许曾经,他是这世间最好看的男子,可如今他的脸上尽是皱纹。只有阿离她,仍是他记忆里十六岁少女的模样。
他张开口似乎想说什么,最终欲言又止。而阿离以妖力屏退众人,直接冲到大殿之上,掐住了苏穆白的脖子。
忽然,苏穆白一口鲜血吐了出来,染在阿离的裙子上,斑斑点点仿若开出一束妖娆的花。所有人都以为是南宫离下的杀手,只有我在旁边分明看到,她并未出手。
此时的苏穆白面色惨白,形容枯槁,宽大的道袍下他的身躯竟然如此消瘦,而摘了玉冠的白发在风中肆意飘散。
忽然我好像明白了,他自知时日不多,于是策划了这个大典,他知道,她一定回来。他在之前想必吃下了一种药,暂时的精神会很好,却维持不了很久,药效过了之后,身体会遭受更大的损害。
他倒在了阿离的怀里,说,从前是我对不起你,我不奢求你原谅我,只是希望我的死能够化解你的仇恨。
阿离抱着他,哭喊着说,不,我不准你死,没有我的允许,你不准死。
可苏穆白终究还是死了。临死前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阿离,地上凉,记得穿鞋。而我这时才注意到,阿离火红色长裙的下面是一双赤脚。
她说,她从来都不喜欢穿鞋,可阿七说会冻坏了脚,曾送给过她一双金丝玉履鞋,可那双鞋在山崖底早已毁坏殆尽。
她忽然掩面痛哭道,原来他都记得,原来,他是爱过我的。
忽然之间,我的身体不受控制,旭旭上升,而南宫离的周围发出火红色的光芒,是她耗尽了自己所有的精力,自愿进入了我的墟鼎。
在灰飞烟灭的一刹那,她的声音环绕在我耳边,她说,阿芊,我不恨他了。原来我始终都恨不了他,我真的很没用。他离开了,这个世界上也就没有我再值得留恋的人了。阿芊,认识你我很开心,最后这是我留给你的礼物。
请把我的魂魄封锁起来和他葬在一起吧。
【后记】
几天之后,在苏穆白入棺的时候,我趁人不注意,把胸前的那颗封锁着阿离魂魄的琉璃珠扔了进去。最终,他们还是在一起,永生永世在一起。
我牵了马,离开了蜀山。在路上,我忽然好想再去阿离从前生活的沙丘看看。可最终,我绕了很久,也没能找到那片沙丘,似乎它也随着阿离的离开而消失了。
后来,我总是坐在客栈的楼顶上,瞧着月亮,似乎听到有个姑娘在歌唱。
一只狐狸,
它孤独地坐在沙丘上,
静静地瞧着月亮。
咦,它似乎不是在瞧月亮,
而是在等那个人,
回到它身旁。
【这是客栈系列的第二个故事,每天睡前写一点,断断续续写了很久。希望你们喜欢。】
【其实我个人偏爱古风的文,可是总是写不好,初次尝试这种类型,各位看客轻拍砖~】
【最近忙,更文慢。但我希望你们还会继续关注树洞与客栈的故事喔~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