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雨声奏鸣的清晨,一片宁静。雨,不知道在夜里的什么时候停了。
我和妻子习惯性地早早醒来,但都不说话,也没急着马上翻身起床,心有灵犀地享受着这份难得的宁静,纵然快节奏的生活只容许几分钟。
“啾溜,啾溜……”清晰的鸟叫声音打破了晨的宁静。它来得很近,近得难以置信。妻子将信将疑地说,鸟跑到我们家来了?
侧耳倾听,没错,鸟鸣声就是从我们家的客房里传来的。来我家里做客并过夜的客人极少,客房基本都空着。昨晚,客房的门窗忘了关。
这只鸟太聪明了,一来就往客房里呆。我心里思忖着。
鸣叫声这么和悦,它一定很美吧,全身的羽毛一定洁白无瑕的,我一定要看看它。如果可以,请它居住下来,那是最好不过的了。我们不会限制它对天空的向往,来去自如,了无牵挂的那种居住……瞬间,我的心里冒出无数个念头。
心儿砰砰地跳。
怎能不激动?来福州20几年了,这个枝头上的精灵第一次光临我们家——以前这座城里就没有什么鸟。一座鸟不拉屎的城。当我要到福州生活的时候,亲友们说,福州是座又脏又臭的城市,一年四季蚊虫到处飞。你要是到厦门去才好,厦门的生态环境多好啊,举世闻名的花园城市。
我对福州的印象并不深,因为只匆匆来过一次,但我别无选择。
福州不仅四面环山,城中还有山,因此有了“三山”的别称。纵然如此,说它是山城吗?又不对。因为,它又是水做的,整座城内不仅到处都是温泉,还水网密布,湖泊镶嵌,河流纵横,什么晋安河啊、安泰河啊……这些内河穿街走巷,像月光一样,明亮而悄无声息地静静流淌着。
无数河中,我只能叫出我家附近这两条河的名字。
这座城既有水的灵动清秀,又有山的铮铮巍峨,造就它骨瘦肉腴,身段柔软,摇曳多姿,动静两宜。按理说,不该是驻扎着被人口诛笔伐的脏臭和蚊虫,而应该是一座鸟语花香、山明水秀的宜居之城啊!
成也萧何败萧何。福州那个年代的诸多不堪,主要还是因水而生。
20几年前,福州的内河失修,溃塌的河坝随处可见,溃体占据了河床,内河便如患上了肠梗阻,水流淅沥淅沥,有气无力的样子,像个老态龙钟的老者。淤积的污泥,在浅的地方堆滞,隆起,露出黑乎乎的头。残败的树叶、菜叶和五颜六色的塑料袋,狗皮膏药似的黏在有气无力水面上,密不透风。闷死了鱼虾,养活了蚊虫。
蚊虫并不满足于河道的空间,四处乱蹿。无论冬天有多冷,无论楼有多高,耳边都是蚊虫的“嗡嗡嗡”声。随手拍出去,白手掌霎时变成乌沙掌。
家,便是蚊虫的第二故乡。因此,那时福州亲水的楼房是不值钱的,甚至避之不及。但蚊虫可以用窗纱、蚊帐、杀虫剂等工具抵挡扑杀。
风,可以吗?水,可以吗?
而福州是多风的,海风、河风、山风,样样齐全。大自然赋予风的本能,是速度。速度就是风的手足,使它可以肆意流窜搅动着“五彩斑斓”的河面。人说“茅坑越搅越臭。”风便像个叛逆期的顽童,时不时淘气地搅动着那一滩滩脏臭的水。臭大的气味随风窜入千家万户,经常半夜把人熏醒。
更可怕的是台风裹挟来的暴雨,给亲水的人家雪上加霜——来不及流走的雨水,漫上堤岸,河面上漂着的树叶、菜叶和花里胡哨的塑料袋,像长了腿,四处跑。岸边的亲水房成了“海景楼”。
泡了水的树,一天天地枯萎。
鸟儿张开翅膀,扇一扇,逃之夭夭。
它们在大自然恶劣来临时,历来只能采取“斗不过,躲得过”的策略。
家园里的人家,谁的世界有像这些枝头上的鸟那么宽广呢?
沧海变成桑田,那需要漫长的时间。家园里的人,谁也不想承受那么长时间的煎熬。缩短煎熬的最好办法就是主动出击,改造整治这座城市的环境。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是座患上“消化不良”“牛皮癣”等内科外科病的城市,虽然一呼百应,众手把脉开方,猛药注下,但一时仍难以快速见效,好在这座城有耐力,始终在整治的路上奔跑。
随着耐力不断加持,树慢慢多了起来,蚊虫逐渐少了下去,河水越来越清,鱼和虾回到河里,风里臭味越来越稀淡,天空中有了鸟的痕迹……这些向好的现象,在静好的岁月里悄悄改变,令人难以察觉。
一个风和日丽的周末,妻子叫我说,听新闻报道说,安泰河变美了,你出去看看,天天窝在家里,再不见天日,身上快要长毛了。
我径直往安泰河边走去,河岸两边尽是绿:浅的绿,深的绿,新的绿,旧的绿。鸟在一棵棵树顶间移来移去。河水清澈见底,大大小小的鱼虾若隐若现,时而潜在水中,一动也不动,时而悠悠甩动尾巴,慢条斯理地游动,与河中的一叶扁舟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
青树清我目,流水静我耳。
心旷神怡的我停下脚步,静静地倚靠在河边古老的石栏杆上发呆。弯弯的小桥,尖尖的亭子,静静的河水,逐一映入眼帘。接着,仿佛穿着红衣裳,端着洗衣盆的“阿娇”“翠翠”像我款款走来。
妻子问我,为什么不出去就不出去,一出去连饭点该回家吃饭也不懂,难道返老回童了?我笑着说,我在河边遇到了“阿娇”和“翠翠”了,和她们聊得火热呢,被你叫吃饭的电话坏了好事。妻子嗔骂我,老不正经。
此后的每天,我和妻子晚饭后,就在家门口享受着小桥、流水、人家的韵致。即使每每默默无语,但往往意犹未尽。无声胜有声。
树上的鸟,天天在看着我们漫步,只是我们浑然不觉。这些树枝上的精灵,会认人的,熟悉了它会来串串门的。小时候,我傍晚回家时,身后就时常会跟着一群燕子、麻雀的。今晨,这只鸟到我们家做了客,见了面,我们彼此就正式成为亲友了。
往后,我们家客房的门窗不关。我们在这座城,一起共老。
安泰河 枝头上的来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