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多年前,在一个依附着小镇的村子里,我的父亲出生了。
父亲是奶奶的第五个孩子,他还有四个姐姐,其中有个姐姐很小的时候就夭折了。作为家里的长子,爷爷必须担负起传宗接代的使命,所以哪怕那时候才刚刚过三年自然灾害,家里也不得不再多出一张吃饭的嘴来。
我的奶奶是一位地主的女儿,在出嫁的时候也曾经风光过,是村子里为数不多的、有金银首饰的媳妇。据说,奶奶之所以会下嫁给爷爷这样一位农民,还是看在爷爷很聪明的份上。爷爷身材不高,但却是村子脑子最灵光的人,大家都笑称他为“小诸葛”。爷爷能娶到奶奶,想必也是经过一番规划的,可惜当时的人现在大多已经去世,我也就无从得知爷爷奶奶相遇的故事了。
虽然家里女孩很多,但在奶奶的教导下,我的几位姑妈们都特别能干。每天抑或下地种田,抑或上山收草,也能挣不少工分。所以,这个家过得也还凑合。
可在父亲刚上初中那年,爷爷去世了。情深不寿,慧极必伤,爷爷活了五十岁不到,就丢下一家子人走了。那时候,我的太奶奶还在,我父亲还有一位小妹,爷爷的去世无疑让这个家倒了半边天。
奶奶哭过,但生活还要继续。村子里面的人,看见这家里没个能站出来的男人,就想尽一切办法来欺负,偷地里的菜,引走田里的水。奶奶默默忍受着这一切。
我父亲从小木讷,但读书的成绩很好,所以奶奶告诉他,一定要好好读书,将来出人头地,不要再做农民了。父亲从此开始了他学习的艰辛道路,为了在小镇里读中学,他寄居在我爷爷的姐姐,他的姑妈家里。姑婆家有好几个孩子,条件也并不那么好,对父亲自然也很苛刻。父亲在姑婆家寄住,不少脏活累活都是父亲来做的。
有一次,父亲和他的几位表兄在姑爷的带领下到河里游泳,奶奶和大姑听说了不太放心,就决定去看看。结果正好看到,姑爷在岸边用肥皂洗着几个孩子的衣服,唯独洗到父亲的衣服时,肥皂也不打,随便涮涮就了事。奶奶也没说什么,当做没看到,还把家里的烟拿出来送给姑爷。
已经出嫁的大姑,看到家里沦落至此,也不断地贴补娘家。我想,为此也吃了婆家不少排揎吧。但大姑的性格好强,是村里头一号泼辣妹子,大姑父也是位老实人,凡事都听大姑的,故而旁人也说不了什么。
奶奶熬了十几年,一直偷偷地积攒着钱。到了八十年代末期,甚至把原本的房子推倒了重建,原因是要建一个砖房,才能给父亲娶媳妇。
在别人的介绍下,小镇里一位退伍军官的女儿决定嫁给我那木讷的父亲。当然,并非是由于奶奶所建的砖房,而是因为父亲考上了师范之后,又考上了研究生。
我母亲性格跟大姑一样,特别好强。一嫁到家里,就一副当家做主的阵势。奶奶虽说是媳妇儿熬成了婆,但想到母亲这样的出身愿意嫁给自己的木讷儿子,也就完全放权了。
母亲来到我家以前,从未听说过奶奶被欺负的这些事,奶奶也没有对她说过。直到有一天,我家的田旁边被人种了一排树苗,如果这些树苗长大,上好的田就会变成没有阳光的差田了。母亲听说之后颇为不忿,但奶奶劝她不要闹事。母亲是家里的小女儿,自幼泼辣惯了,哪能受得了这个欺负?于是拿着一把铲子,站在田边对着旁边的人喊,“这些树苗是哪家种的?别以为我家就是好欺负的!明天早上我来,要是树苗还在我就给你全铲了!”
第二天早上,母亲再去的时候,那些树苗就已经消失不见了。奶奶听说以后,很是开心,逢人便说自己找了个好媳妇儿。
有一年,奶奶跑到一个小镇的另外一端买东西,回来的时候,发现一条大黑狗一直跟着她。她一路走回村子里的家,大黑狗还是没有离开。但奶奶节省惯了,怎么会养狗?就没让它进门。
第二天开门的时候,奶奶给了它一些吃的,让它离开。可是黑狗一直徘徊在村子里不走,好像就认定了奶奶是主人一样。
第三天,奶奶决定养下这条狗,当然她也有考虑。父亲那时候到武汉去读研了,家里有一条狗,也许会安心一些吧。
黑狗很高兴,每天都跟着奶奶,晚上也睡在奶奶的床下,好像她的守护神一样,对其他人就会保持相当的距离。
后来,奶奶得了重病,父亲和几个姑妈相继照顾着。但日夜陪伴奶奶的,却是那条大黑狗。
在那个时代,癌症几乎就等于死亡的宣判。奶奶终究没有熬过去。
奶奶去世之后,黑狗一直待在奶奶的房间里不肯出来,也不愿意吃东西。
就这样,过了五六天,黑狗就追随奶奶而去了。
再后来,又过了一年多,我出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