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朋友圈还翻滚着毕业季的喧嚣之时，我悄悄地走了。我消失了一个多星期，骑行了环青海湖，然后在西宁小住了两天。我很少写游记。但每次旅行，我的日记都会变厚很多。从西宁回北京的火车上，二十七个小时，除了睡觉、吃饭，我始终一个人坐在窗边：时而低头在日记本上写字，时而抬头望着窗外发呆。对面，一对躁动不安的兄弟始终在抱怨着无聊。“为什么没买些吃的上来？”“对，最好有那种，你可以从一上车开始吃，一直吃到下车的东西。这样才不这么无聊。”餐车上，坐在我对面的男人要了两瓶啤酒。“一个人坐车太难熬。如果喝酒还行，不喝酒真不行。最好喝醉了上车，一直睡到到站。”大概，对许多人而言，与平日圈子割裂的孤独时刻，是唯有靠着食物和酒精的陪伴才能熬过的吧。
可这样的时刻，几乎就是我旅行的全部追求。大概旅行，于我而言，不像观光，倒更像隐居。我把游记题作“小隐行记”。这一篇，写写我在西宁遇到的清真寺。
1. 西宁，有许多清真寺的城
西宁是一座有许多清真寺的城。在这里，清真寺的密度就和北京的地铁站差不多。我一直对清真寺有种独特的好感。它们确实是独特的。其它的宗教建筑，常隐于世外：佛教寺庙常依山而建，基督教修道院也常在河谷山巅，就算是城里的大教堂，也总要有个广场拉开它与其他建筑的距离。而伊斯兰的清真寺，却从来都在市井之内。与清真寺毗邻的，往往是地道的清真美食街。北京的牛街便是如此。西宁也不例外。在清真寺外的街道上，屠户正整理着新宰的羊肉，店铺里卖的羊肠面和杂碎汤散发着诱人的香气。然而，这些人随时有可能放下手上的活计，满心虔诚地礼拜。在这里，宗教是生活的一部分，或者说，生活，才是宗教。
2. 东关清真大寺
东关清真大寺是西宁最出名的一座清真寺，也是唯一被列入“著名景点”的清真寺。东关大寺据说始建于明朝，后几经损毁和重修。清真寺正立面是典型的伊斯兰绿色圆顶，里面的牌坊和内殿却融合了十足的中式建筑风格。我进去的时候，可能是因为开斋节刚过，没有人收我门票，义务讲解员却早已在清真寺内的院落里等着参观者了。
东关清真大寺的讲解员会充满热情和地介绍自己的宗教。而且每一波游客听到的讲解都不同，好像是一种“即兴演出”。我听到很感动的一段是关于穆斯林的葬礼。据说，穆斯林的葬礼有三个规矩：一是“速葬”，就是无论死在何处，一定要当天安葬；二是“薄葬”，就是无论王公贵族，还是平民百姓，下葬时都只能有三条白布随葬；三是“土葬”，就是穆斯林安葬时一定要埋入土里，而且上面不能作任何修饰，只有一个土包，最多找块石头刻上死者的名字。因为《古兰经》说，人是从泥土里被创造的，因此，死后要回归到泥土中去。不能有水泥的墓碑，更别提一砖一瓦盖起的陵寝。那位穆斯林先生说，人死后最怕进地狱，水泥、砖头都是拿火烧出来的，坟上见火，死者是要下地狱的。若按伊斯兰的信仰，历朝历代的王公权贵，怕是要活在地狱的最底层了吧。
3.伊斯兰：世俗与超越
我来到南关清真寺的时候还是清晨。一位身穿白衣，头戴白帽的穆斯林先生正在打扫庭院。南关清真寺比东关大寺更漂亮，更显得纯净。寺门半掩着，门前写明了非信徒祷告不能入内。清真寺前的电子屏上，显示着当日晨、晌、晡、昏、霄五次礼拜的时间。
伊斯兰信徒最基本的信仰是“五功”：一是念“作证言”。即“万物非主，唯有真主安拉。穆罕默德是真主的使者。”从用阿拉伯文念“作证言”开始，一个人才算是确认了伊斯兰信仰。二是礼拜。无论在何地，一天都要有五次礼拜，每周五会在清真寺有一次“聚礼”。三是斋戒。每年斋月，从日出前半小时一直到日落，穆斯林都不会进食。我在清真寺遇到的穆斯林先生说，斋月是为了让已经不论拥有多少财富的人，都体会到饥饿。四是缴纳“天课”。每个穆斯林一年到头，要把除去正常开支外，剩余财产的一部分拿出来救济穷人。这是宗教构建的一种减小社会收入差距的方式。第五条，也就是世人最熟知的“麦加朝觐”了。
我在比较法课上读到过一句很值得玩味的话：“法律是日常生活的神学。”可伊斯兰的神学就是在日常生活中的。《古兰经》不仅是伊斯兰教的宗教经典，更是穆斯林人的法律。伊斯兰教不只是要“信”的，更是要“为”的。在这个意义上，伊斯兰教是主要宗教里最具世俗性的一种。可与此同时，伊斯兰又是最具超越性的。因为唯有伊斯兰的神，是没有任何实体化身的。天主教堂里你会看见耶稣基督，佛教寺院里你会看见菩萨和罗汉，唯有清真寺里你不会看到任何形像。因为真主是无形像，不可知，不可见的。伊斯兰可能是对于偶像崇拜禁止得最严格的宗教。清真寺里取代雕塑的，是那些精美的伊斯兰纹饰。这也是我最爱的部分。
世俗性与超越性的融合，恰是伊斯兰文明的独特之处。
游览完清真寺的那天，我正看到尼斯暴恐事件的新闻。我心里带着两重难受。第一重，因为尼斯实在是一座太美的城市。我曾在那里的海边，度过一个美好的夜晚。海滨广场上有人在弹钢琴。恰逢中秋，我伴着琴声对月诵诗，海风轻哨——难以想象，会有人忍心在这样美的地方下手。第二重，是因为我非常喜欢伊斯兰文明创造的艺术。两年前的暑假，我在大英博物馆的角落初见伊斯兰艺术珍品。卢浮宫地下，我面对巨幅的马赛克和展厅尽头的伊斯兰墙砖站了半个小时。我想象着那些不能用人像表达崇拜的人，是如何用卷曲的精致花纹编织信仰，感动得几乎要哭出来。这个文明创造的艺术太美。我不希望提起伊斯兰，人们想到的是恐怖和暴力。
有位朋友说，真善美三者，我似乎对美情有独钟。的确，我毫不掩饰自己把“美”放在自己人生观、世界观、爱情观的至高位置上。真、善、美这三个概念很有意思。“真”负责制造绝大多数的信仰争端，有些争端可以用“善”去宽恕。而美，美是达成终极理解的钥匙。不论何种文化，何种宗教，倘若这世界上多一些对“美”敏感的人，大概就会多一些不忍，少一些暴力和伤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