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往昔14
应该是1972年的春天,那天上午放学后,我和陈晓勤并没有拐向旅馆巷子回家,而是被一些三五成群、行色匆忙而又兴奋的成年人吸引。这些成年人大声地议论着什么,急匆匆地赶向大什字,好像去迟了就会错过一场好戏似的。而西面几百米外的大什字西北角上围着一大群人,也不时传来汹汹嘈杂声。我们也陡然兴奋起来,不由自主地随着人群涌向大什字。
县城的人们习惯将东、南、西、北四条主街道的交汇处称为大什字。其东北、西南转角分别是国营理发馆和食品门市部,西北、东南转角分别是药材公司门市部和百货商店。当时县城少有楼房,记忆中只有东大街上的邮电局和县一中、南大街上的工交局各有一栋小二楼。而大什字这四家门面大致相似,虽是平房,但门顶饰墙高于周围,白石灰粉刷的水泥墙上大红漆书写着毛主席语录和标语。正门都处在街转角,两边边门和橱窗则与大街平行;一到傍晚下班,正、边门和所有橱窗均加条板上锁,条板漆色斑驳,错缝不一。而东南角的百货商店,听母亲说实际上是因为一九六七、六八两年“抗大”“延总”两派在东大街武斗,砖头石子不时砸碎和飞进她工作的百货商店的门窗,商业局不得已将其迁到大什字的。至今想来,在我们家搬到商业局家属院后,在弟弟路嘉军出生前,大什字的百货商店既时我星期天常去玩的地方,也是弟弟路嘉勇领着妹妹路嘉桃每天常待的地方。
但这次我们跟随兴奋的大人们并不是跑向百货商店,而是西北角的药材门市部门前。那里被一大群人围着,嘈杂的人声从他们的头顶滚了过来,而且墙壁上已被白哗哗的大字报高高低低覆盖了一大半。
小城往昔14我们莫名其妙而又兴奋地从成年人的腿缝中钻了进去。只见三、四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正在往更高处的墙壁上贴一张大字报,一人站在梯子上,提着一铁皮桶糨糊,刷子往桶里一蘸,在墙上刷出了一个大“口”字,再在“口”字中间刷上一个大“X”,底下一人便将一大张写满毛笔字的白纸递了上去,梯子上的那人三下五除二就贴在了涂抹好糨糊的墙上,如是反复,连贴了三四张。那人下梯,与下面的几个人并排退后几步看了看,然后转身向人群喊道:“大家快看,这就是我们农机厂全体工人的正义呼声!两年多在广阔天地锻炼改造中结成的革命友谊,竟然被资产阶级思想轻而易举地毁掉,我们绝不能容忍!”
拿着一叠大字报的那人侧身用手指着满墙大字报,也高声说道:“这些天我们将继续披露江小丽在与王奋进同志交往过程的详情,让大家评评公理,论论是非,我们强烈呼吁公安局释放王奋进!并要求县广播站对江小丽的道德败坏的资产阶级丑恶行径予以严惩!”
“好!”围观人群中轰然一声喊,有些人噼里啪啦拍起了掌。
于是,这几个小伙子从人群中让开的一道空隙中走出,阳光下他们步伐笃定,一脸义愤。
围观的人群中有人大声读了起来:“亲爱的王奋进同志,我自从北京上山下乡来到农村这一广阔的天地,因为有你的存在,我不再感到孤独和痛苦。尤其在这次我生病的时候,你对我关心备至,我真的非常感动;你的大胆的拥抱,我真的非常幸福。我将用一生来珍惜我们纯真的友谊和感情。”
“妈的,都抱了还要分开,怪不得王奋进打伤了她,不要脸,居然还向公安局告状?”一个人一口唾沫使劲吐在地上。
“听说人家要回北京了,那是首都,呆在我们这个小地方傻吗?这儿当破鞋,回去了谁能知道。”另一人嘻嘻笑道。
先前那人道:“农机厂的工人们做得对,揭发出来,让大家都知道了,对这样的女人就该打,王奋进冤枉了。”
我和陈晓勤听得似懂非懂。只见有一张大字报,江小丽的名字写得大大的,旁边还挂了一只破鞋。我向陈晓勤喊叫:“你说,为什么要挂一只破鞋?”
陈晓勤转头以同样的喊叫回答我:“大人做坏事了就让骂成破鞋。”
我响亮地指出:“笨蛋,错了,你看这张大字报,上面不是写着江小丽回北京探亲回来给王奋进买了一双鞋吗,现在不穿了,要还给她。”
陈晓勤更响亮地指正我:“你才笨蛋,你没看到那只鞋是一只女人穿的吗?”
旁边的大人们哄地一声笑了起来,一人逗笑道:“娃娃,别喊了,回去再活个十年就懂啥叫破鞋了。”
记忆中,江小丽是一个丰满美丽的北京姑娘,每天清晨、中午和晚上,县城广播站都按时播放出她那甜美纯正的北京话,县城的人们认为,那是县城最标准的普通话。在当时,她因为拒绝与县城工人王奋进继续恋爱而遭报复的经历,农机厂一批青年人用张贴大字报的形式宣泄对她的愤怒和对同事的同情,使之成为县城人们茶余饭后的轰动性谈资。江小丽最终以喝农药的方式表达自己的反抗,并在县医院的病床上长时间地咀嚼着沉默的痛苦——这是后来我的同学唐路彬告诉我的,他的父亲当时是县城医院的大夫。事件持续发展将近一周,大字报的张贴最后又挪到了东大街县广播站对面的县委大院的那长长的一堵砖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