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奶奶生了八个孩子，活了六个，我有五个姑姑，我爸排行第三，是唯一的儿子。
妈妈嫁过来之后，奶奶就等着妈妈的肚子，希望早早给她奔出个大孙子。可是，我先出来了。因为是老大，除了奶奶，大伙儿还是十分高兴的。奶奶虽然不满意，但终归是第一个小孩，也没说什么，只催着妈妈继续生。
然后，不到一年的时间，妹妹出生了。妹妹特别机灵，长得像小男孩，街坊邻居逗着玩的时候，像是有一万个不甘心的样子，直接扒下妹妹的裤子，说：“长得好有什么用？是个没带把儿的。”为此，妈妈又气又急，连续生产导致身体也不好。爸爸心疼妈妈，说不要小孩了，就两个女儿挺好的。
禁不住奶奶冷嘲热讽，妈妈一赌气，隔了一年又怀上了宝宝。90年代初，小镇里的计划生育抓得非常紧，经常半夜里出来抓人，像强盗似的。隔了没多久，妈妈就不在家了。小姑姑说妈妈去外太婆（外婆的妈妈）家躲“计生办”了，让我俩乖乖听话，有人来搜就躲起来。如果被发现的话，妈妈会被抓，弟弟也没有了。那一年，我三岁不到，妹妹才一岁多点，刚会叫妈妈。妹妹每天早上哭着醒来找妈妈，我也害怕，可我还得哄她，生怕她哭声太大会招来坏人。好几次我们手拉着手在门背后躲着，捂着嘴巴，连喘气都不敢出声。
后来，妈妈回来了，抱着个大胖小子，那是我弟弟。虽然担惊受怕，但妈妈心情好多了，如释重负。奶奶乐开了花，亲自拿了弟弟的生辰八字，要去找神婆给弟弟取名字。我问妈妈：“弟弟哪来的？”妈妈说是在外太婆家的河边捡来的。我放心了，这样那些坏人还要来抓妈妈的时候，我就跟他们说，弟弟不是我妈生的，是捡来的，大不了把弟弟送回河边去。
二
接下来的几年里，计生办还在继续抓人，弟弟也没送回河边去。 大人教我们，家里来抓人的时候就躲起来，或者被发现时说是亲戚家的孩子。有几天夜里，我亲眼看着他们翻翻找找，每个房间都搜，连大一点的柜子都不放过。那时候姑姑和表妹也住在我家，表妹被盘问了几句，吓得哇哇大哭。
后来，爸爸凑齐了罚款，计生办就渐渐不来了。那个年代，几千上万块钱在小镇里不是一个小数目，很可能是一家人几年的积蓄。就算这样，很多人家为生一个男娃，被罚得倾家荡产也要生。
姑妈家有个表姐，后来才知道她是收养的。表姐的生父在县里有个体面的工作，是万万不能超生的，一旦被发现，铁饭碗都要丢了。拗不过香火继承的压力，还是想方设法生男孩。不幸的是，偷偷生了四胎都是女儿，为了生一个男孩，把女儿们都往农村里送。最后终于生了个男孩，而表姐在姑妈家里养到十一二岁才敢领回去。
读小学时，班里有个同学的爸爸是计生办的工作人员，经常领队去抓超生。每当她爸爸干完活儿的第二天就会有同学跟她抱怨：“XXX又来我家抓人了。”
有一次我也接了一句：“也来我家抓了。”
她低着头，很小声很小声地说：“他那是在工作，不是故意的。”
因为她爸爸是计生办的，连带着她都被同学们排挤。
乡镇的计生办执法不严谨，流程漏洞多，对法律的宣传也不过是刷上几句标语，拉几张海报，有些甚至带有“恐吓”性质。他们其实并不在意你生不生，流了可以给医院增加收入，生了还能多敲几笔罚款。在各位家长的谩骂里，计生办又抓孕妇又罚巨款，简直是恶魔般的存在。那时候，除了执法过程中的不公正、不公平和不人道，更重要的是，他们恨计生办，不是因为他们有多爱生小孩，只是因为想要生一个男孩。
逃"计生"记 三2015年12月27日下午，全国人大常委会表决通过了人口与计划生育法修正案，全面二孩将于2016年1月1日起正式实施。这代表着施行了三十多年的计划生育政策的终结。不管什么原因，计生办代表着我童年时躲在门后的恐惧和失去妈妈的威胁，我对它厌恶至极，纵使我知道这怪不到这项政策身上，也该庆幸我还好好活着在父母身边，被善待，被疼爱。
听老人家说，那时候路边的垃圾堆里经常翻出来弃婴死婴，大多数都是女孩。那些被遗弃，甚至被溺杀的女婴，她们的父母口口声声说无奈与悔恨，不过是因为生下来的是女孩，自带不能传宗接代的原罪。如果生下的是男孩，我想他们会欢天喜地接受天价罚款，然后回家好好抚养的。
我还记得，周立波逼人认亲的节目里，二十几年前被遗弃的女孩被亲生妈妈抱着痛哭时，那一张尴尬和冷漠的脸，她坚定地说："我不愿意。"简直太帅了。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他们说着他们的不得已，而我总会险恶地认为被收养真是一件幸运的事。与其留在主动遗弃她的父母身边，不如拥有一对真心疼爱她的养父母。
尽管没有被遗弃，在重男轻女的家庭里，女孩的成长总是低人一等，一个不顺心就非打即骂，小时候女孩在家里当免费劳工，长大了工作供养家里的哥哥弟弟，嫁人了还能"卖"个好价钱来给儿子攒媳妇本，结婚后还要时常记着贴补娘家。可悲的是，这些女孩本人也认为这都是应该的，也在新的家庭指望生个儿子过活。
直到现在，很多地方还刷着类似"生男生女都一样"的标语， 这些标语的存在就说明在他们的眼里还是不一样，就像现在孕妇照B超，医生禁止告知婴儿性别一样。现在男女比例失衡，他们还嚷嚷着"国家欠我一个媳妇"，要怪就怪你们的父辈和祖辈去吧。
在人们还靠着繁殖的本能去生育的时候，还靠着传宗接代的观念去生育的时候，光是一个计划生育还不够呢。我们应该计划的不是生几个，而是要不要生。能生育就能成为父母，这门槛太低了，是不是还应该出台一个《为人父母上岗资格证》？不想负责任就不要随便把一个生命带到这个世界，否则那将是这个小孩最大的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