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套中人》、《变色龙》是契诃夫最脍炙人口的小说,不过最喜欢的是他的另外几篇,其中有两篇——《跳来跳去的女人》和《带小狗的女人》,讲的都是婚外恋。
《跳来跳去的女人》写于1892年,而《带小狗的女人》写于1899年,是契诃夫接近最晚期的作品。在《跳来跳去的女人》中,尚且还有一些比较分明的价值判断和正反人物形象,但是在《带小狗的女人》中,这些价值取向和人物对错都变得模糊。看《跳来跳去的女人》,我们尚且是作为一个局外人带着同情的态度去看,好像坐在茶馆里听说书,一面摇头,一面叹气。但是在读《带小狗的女人》时,这种闲情雅致就没有了,故事里的人物,不像旁人,更像是每一个读者自己。
故事中的男女主人公,都有各自的家室,其中女主人公年轻而较单纯,男主人公年近四十,婚外偷情已是家常便饭。他们在外出度假时相遇,各怀心思,又一拍即合,很快产生了火花。
在这篇小说里作者因循主人公的内心变化来发展故事脉络,而不设立外在的评判标准,所以每一个人都可以很容易地代入其中。并且事实上,成年了的人,有几个会不了解主人公的心思呢?人但凡不是愚笨至极或者被生活压得没有喘息之机,谁没起过婚外寻情的念头呢?进一步说,结过婚的和没结过婚的,实在是人同此心。那颗蠢蠢欲动的婚外恋的心,不是只在婚姻生活中才生长出来。正如生活永远在别处,爱情也永远在别处,寻寻觅觅,走马观花,人皆如此。
所以故事里男女主人公虽然年龄和心智成熟度乃至性格都差距甚大,却有一个相同之处:男主人公厌恶他的妻子,要在外面的女人那里寻找点什么,只是每每找不到;女主人公也一样是厌恶他的丈夫,她说:“我嫁给他的时候才二十岁,好奇心煎熬着我,我巴望过好一点儿的日子,我对自己说:“一定有另外一种不同的生活。我一心想生活得好!我要生活,生活。””
女主人公安娜渴望寻求真正的爱情和真正的生活,可是在找到一段婚外情时又懊丧不已,忏悔、责骂自己。她真诚而矛盾挣扎,故事中她频繁地提及天主,又对男主人公古罗夫欲罢不能。古罗夫同样是真诚的,虽然他一开始只不过是抱着猎取一段新的艳遇的想法,但后来却发现自己真的爱上了安娜,以至于脱口而出说自己遇上了一个迷人的女子,并做出了与他的年龄不相称的冲动的行为。
但是千万不要说,因为他们真实地爱着对方,所以,所有的道德、律例都不重要了。
恰恰是因为那个道德律的存在,才使得他们的爱情既真挚美好,又充满了谬误矛盾和走投无路。换言之,作为一篇文学作品,作者向我们展现的是个体的矛盾处境。
完完全全遵守道德律的生活没有太多的戏剧性提供给小说,而完完全全抛弃了道德律的生活,正如现代人所常常寻求的那种生活,则是某种意义上让人走向非人的生活。在近现代充满进步思想和批判眼光的人眼里,过去的社会是用道德教条束缚人的社会,现代人的使命是挣脱它们。然而挣脱的后果却是人性的沦丧。在《带小狗的女人》中,主人公的爱情之所以呈现出某种美好,就在于那个道德律还在这篇小说中发挥着作用——它是安娜口中念念不忘的“天主”。而在现代人这里呢?当道德律被抛弃的时候,可耻的就不再只是婚外情了,而是所有的所谓爱情,都成了皮肉生意,所有的婚姻,都成了市场交换。
我们痛恨道德律,世上的君王和臣宰都要起来围攻它。可是这个道德律既在我们头顶约束着我们,也在我们心中控告着我们。我们以它为仇敌,这点没错,只是我们没有弄清楚的是这道德律是美善的,而我们是邪恶的。我们满以为自己是电影和故事里正义的一方,却没想到自己是个大反派。
圣经上说,律法是将来美事的影儿。其实律法和那个赐下律法者的关系如何,对于我们来说,是个无法彻底明白的奥秘。不过圣经上也说,基督是律法的总结,他来是要成全律法。换句话说,我们也可以翻过来想,律法,这个我们常常认为它僵硬、无趣乃至扼杀人的东西,恰恰如同众星拱月一样映衬着基督的荣美,又像是某种指引,暗示着神的尊荣和旨意。
所以事实是,虽然过去那些所谓“道德束缚”的时代,道德律常常被人误读甚至拿来做作案工具,但不论如何,人们活在那样的环境下,精神就容易找到一个超越性的归宿。反观现代人,又是怎样的光景?当道德律受唾弃,超越性归宿被否定,灵魂就永远受饥渴,生活就永远在别处,所以我们就不得不带着渴望,在一样又一样事物上去试验和寻求归宿感。
正因为此,爱情在现代的我们这里,成了一件尴尬的事情。一个脆弱而有限的异性,承载着我们原本指向超越性存在的饕餮之欲。张恨水说,男人理想中的女人,要外面穿着蓝色的学生装,掀起来时,里面又是一件大红色的旗袍。其实何止如此,我们还希望她聪明、知趣、大方,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读过很多书,却装得了傻,美艳动人,又只对我专情。女人就希望男人既要帅气活泼,又要稳重大度,既要事业有成,又要细心顾家,能上战场当将军,也能像个奴才一样宠着自己。
现实中当然没有这么完美的人,所以这年头,离婚率总是高得离谱,黄西有一次调侃美国的离婚率,说:“没想到美国有百分之五十的人要和另一半走到白头,真是可怕。”
可怕的还不止这个。爱情,以及所谓的理想的另一半,已经演变成和隐附于现代市场中种种被贩卖的商品。并且它们如同精神鸦片一样,从来不缺少销路。从前圣经里说:“人活着不是单靠事物,乃是靠神口里所说的一切话。”现在,人们用这样一个事实从反面证明了圣经这句话所言不虚——作为人们刚需的不仅仅是食物,还有强烈的归宿感和不切实际的爱情传说。
所以说到归宿感和超越性追求,人们想到的办法不是把正确的路径找回来,迷途知返。而是寻求替代品,这些替代品有爱国主义,有名望地位,有金钱权力,当然也有爱情和婚姻。只不过像爱国主义这样的东西,如果没有外面的政治运动和口号的一再鼓动,很难持续地在浮现在寻常生活中,名望地位金钱之类的东西,代价高昂,获得者稀少,只有爱情和婚姻,是这个时代大众而寻常的消费品,所以我们在使用这些替代品之后,就很容易厌倦,而转头去找替代品的替代品,也就是婚外情了。
不过《带小狗的女人》的一个不寻常之处,是契诃夫把安娜和古罗夫的婚外爱情,写得无奈而诗意,感人之处比初恋故事还要惊心动魄。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也走进来了。她坐在第三排,古罗夫一眼瞧见她,他的心就缩紧了。他这才清楚地意识到如今对他来说,全世界再也没有一个比她更亲近、更宝贵、更重要的人了。她,这个娇小的女人,混杂在内地的人里,一点儿出众的地方也没有,手里拿着一只俗气的长柄望远镜,然而现在她却占据了他生命的全部,成为他的悲伤,他的欢乐,他目前所指望的唯一幸福;他听着那个糟糕乐队的演奏,听着那粗俗、低劣的提琴声,暗自想着:她多么美啊。他思索着,幻想着。”
为什么一定要有道德律在场,安娜和古罗夫的爱情才能显示出其美好?因为那个道德律的背后,是一切美善和崇高的来源,也是人们一切泪水和眩晕感真正指向的地方。安娜和古罗夫所有的情真意切,都在显示着他们作为第六日被造的高贵生灵,在本性的最深处,有着一腔向着荣耀圣洁的至高者敬拜的狂热情感。
只是让人无奈的地方,是安娜和古罗夫,以及所有我们其他人,都如羊走迷,偏行己路。找不到至高的归宿,爱情就永远在别处。
小说临近结尾的地方说:“直到现在,他的头发开始花白了,他才平生第一次认真地、真正地爱上一个女人。”
人言契诃夫悲观,可是在结局这里,纵然有无穷迷惘,他还是留存了一点点温情。倒是张爱玲写得更凉薄:“也许每一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饭粘子,红的却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
在《红玫瑰与白玫瑰》结尾处,振宝一阵大闹之后,决心明天起重新做个好人。谁都知道,这是一个必将告以失败的宣言。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振宝将有力重整他的内心和生活。古罗夫也概莫能外。
而女主人公安娜,常常口里说着“天主”,但天主在她那里却只是一个权威,一个领主,他赐下律例,又无所不能,但在安娜心中他唯独不是幸福的来源,所以也就不是安娜生命的核心和意义所在,而更像一个遥不可及坐在金銮殿里的皇帝。因此安娜还是要在孤独和无望中,自己去寻找和拼凑一个想象中的生活。说到底,之所以爱情永远在别处,是因为当初我们相信了一个生活在别处的谎言,离开天父的家,做了不肯回头的浪子,因此注定是个孤儿。
所以在婚外情里的人,忍受着道德和世人的控诉,应该回头去看看路加福音那个浪子回头的故事;没有发生婚外情的人,一样是被眼目的情欲、肉体的情欲和今生的骄傲引诱着,不得安宁,所以也应该回头去看看路加福音那个浪子回头的故事。若天父怜悯,将我们的石心换成肉心,我们就要流泪,知道这世界非我家,归宿另有去处,在那里不必再寻寻觅觅,有丰盛的宴席和永远的安息为我们预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