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一辈的爱情，总让人深深怀念。它虽然饱经风霜，但风华依旧，并逐渐在时光中露出最初的模样，因为爱情，怎么会有沧桑。
一
奶奶喜欢泡茶，所以家里有各式她喜欢的茶叶，西湖龙井，洞庭碧螺春，君山银针，普洱茶……但她最喜欢的还是祁红茶。
奶奶总说，第一次和爷爷见面时她就泡的祁红茶，而爷爷，也正是在闻到茶中淡淡的兰花香时，毫不犹豫地下了聘礼。尽管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但奶奶每次泡祁红茶的时候，都会害羞又骄傲地说，一壶茶啊，可以拴住一个人的心。
奶奶家是世代从商的，到他们这一辈，家里开了一个茶楼，虽然规模不大，但在那个国家还未富强的年代，却也算得上是名门望族。所以，奶奶从来不用像其他家里的那些女孩一样每天出工，反而是逍遥地种种花，泡泡茶，还穿着当时很少有女孩穿得上的改良旗袍。
而爷爷不一样，爷爷十八岁就入伍了，成为了一名军人，爷爷家也不富裕，家里人都是农民，靠着一亩三分地养活全家人。
所以，爷爷和奶奶的爱情，让我感觉像是富家女遇上穷小子的故事，而我也曾幼稚地问过奶奶，为什么她会愿意嫁给一个除了一身军装别无所有的人。奶奶只是淡淡地笑着说，大概是姻缘相结吧。
那时候，军人在人们心中是很神圣的。于是，经人介绍，住在城里的奶奶很快便和从军队休假回来的爷爷见面了。
虽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早已被当做旧四风给淘汰了，但当的人们依然讲究礼数二字。于是，爷爷根据当地的习俗带上聘礼来到奶奶家。第一次见面时，爷爷穿了一件军装，而奶奶依旧穿了一件改良旗袍。
爷爷常跟我讲起第一次见奶奶的情景，他说，奶奶当时梳了一个简单的发髻，穿着一身素白的旗袍，领口处绣了一朵淡粉色的荷花。一壶茶过后，两人都聊得很投机，爷爷倾心于奶奶泡茶的手艺，而奶奶则仰慕爷爷的军人风范。我想，这，大概就是最初的一见钟情的感觉吧。那个年代，谁也不会说我爱你，有的只是相濡以沫的陪伴。
那一年，爷爷二十三，奶奶二十，旧时光里的青春正萌动。爷爷叫奶奶熙荷，奶奶叫爷爷顾轩。
二
爷爷跟奶奶订婚过后，听从奶奶的建议，两个人决定一起去北京旅行。
奶奶家里比较宽裕，所以，车票和住宿的费用都是奶奶一手包办。而爷爷给予奶奶的，是一路上默默地陪伴。
那时候人们的文明程度还不高，而车上的治安管理也比较差，所以火车上抢劫偷盗的事时有发生。晚上的时候，爷爷通常一整夜都不会合眼，照顾着奶奶。奶奶睡觉时像个小孩一样喜欢踢被子，而爷爷总是很耐心地一遍一遍给奶奶盖好被子。
入夜以后，奶奶有时会醒来，看到爷爷，她会嗔怪道，怎么还不睡。爷爷总是说:“熙荷，你好生安心睡。”
经过五六天的颠簸，爷爷奶奶终于来到了北京，而北京作为首府，自然是比他们从前生活的地方要繁华得多。所以，对于北京的一切东西，爷爷奶奶都会感到新奇。但爷爷告诉我，奶奶最喜欢的地方就是北京的胡同，所以爷爷常带奶奶去胡同玩儿，用自己为数不多的钱给奶奶买各种新奇的玩意儿。
他们说，那时北京的胡同，就真的如冯雪梅写的那样，高楼大厦背后，延伸着幽长的影子，一方面，让人感到都市的现代气息，另一方面，灰砖灰瓦的四合院和墙上的衰草又写着沧桑。可我私心里想着，即便是沧桑，只要两个人在一起，也会是甜蜜的吧。
他们并没有去登长城，逛故宫，或是参观颐和园，而是每天在北京的胡同里闲逛。
在北京的胡同里，爷爷奶奶也遇见了很多民间的手艺人，借着那个机会，爷爷这个威严的军人也学会了捏泥人这门活泼可爱的小手艺，而爷爷也现学现卖，仿照奶奶的样子捏了一个小小的泥人送给奶奶。爷爷说，奶奶当时收到那份礼物时很开心，只可惜，在回来的道路上几经颠簸，就丢失了，为此，奶奶还伤心了好几天。
我想，在那个结婚须经人介绍的年代，爷爷奶奶的那次北京之旅，也算是对爱情的慢慢烘焙吧。
三
从北京回来后，爷爷奶奶就开始筹备婚礼用品了。因为大部分都是奶奶家拿的钱，所以爷爷常常觉得心里过意不去，而奶奶也敏感地察觉到了爷爷的情绪，于是对爷爷说:“顾轩，你不要在意这些，以后这个家还有很多地方需要你。”
从暖水瓶到电视机，每一件家电都是奶奶亲自挑选的，奶奶总说，那段时间，她从来都不会感觉到累，看到家里的东西慢慢齐全，她有的，只是高兴。
虽然那时候农村的风化还很严，不允许大办婚礼，但由于奶奶家的支持，爷爷奶奶的婚礼依旧办得相当隆重。听周围的老人讲起，奶奶嫁入爷爷家那天，放了很多鞭炮，把整个木樨村都照亮了，那是他们从住到木樨村以来见过的最盛大的一场仪式。
那天，奶奶穿着一袭大红色的旗袍，上面用金丝线绣着一只凤凰。我想，那时候的奶奶一定是极美的，因为，人们都说，沉浸在爱情中人是最美丽的。
昨夜洞房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由于年轻时的祖母曾经改嫁离开了木樨村，跟着夫婿到了离木樨很远的青山村，所以爷爷家的大多数亲戚都在青山，木樨村只是爷爷的老屋。按当地的习俗，新婚的爷爷奶奶必须回到青山拜见家里的亲戚。于是，在木樨的第二天，爷爷奶奶就启程回到了青山。
但是，在木樨村的邻里看来很贤淑的奶奶，因为家境悬殊，却得不到青山的祖母的喜欢。奶奶说，她理解祖母，祖母是怕她这个从小在林家养尊处优的大小姐受不了农村的苦。可是，她说，她不怕，她了解爷爷的家境，在从北京回来的路上，她就已经做好了吃苦的准备。
所以，来到青山后的第一天早上，奶奶就拿出了早已准备好的棉布衣裳，换下了自己喜欢的旗袍，并早早地在家里人准备好了早饭。爷爷家里也开始放下对奶奶的偏见，渐渐接受了她。
四
在青山，虽然爷爷奶奶的爱情算不上是举案齐眉的佳话，但也算得上当地的模范夫妻。
回青山后的第三天，爷爷又要回军队了。本来为了节省钱，再加上买不到火车票，爷爷准备坐船回去，但奶奶心疼爷爷受不了一路的颠簸，托家里人的关系为爷爷买到了一张火车票。临行前，奶奶执意要送爷爷到火车站，爷爷看着奶奶，郑重地说:“熙荷，在家一个人要好生照顾自己，我会写信回来的。”奶奶沉默地点了点头，她没有问爷爷什么时候回来，又或者她知道爷爷很快就会回来，她可以等。
以前听过一句话:第一不可忘国家，第二不可负卿卿。我想，军人的爱情就是这样，免不了有离别，但谁说又不会有重逢。
爷爷走后，奶奶开始一个人操持家务，奶奶再也没有时间去照管她种的花，而是每天和青山村的其他妇女一样出工，每天很晚很累才回家。但，即便这样，每天晚上，奶奶仍然习惯泡一壶茶，看着碧绿的茶叶在沸水中舒展，散发出淡淡的幽香，仿佛一天的劳累全部都消散了。
尽管每天出工很累，但奶奶依旧期待着爷爷寄来的信。那时候家里没有邮筒，而且农村大多数人白天都在出工，于是邮递员通常是把信送到出工的地方来，然后点名让人来取信。
奶奶总是骄傲地说，那时候，她是这群一起出工的妇女里面被点名的频率最高的人。但那时候没有保护别人隐私的说法，每次邮递员叫到“林熙荷”的时候，还没等奶奶反应过来，大家就一哄而上，把信抢来看了。我问奶奶，那她怎么办，她那么期待爷爷的来信。奶奶说:“洛洛你还不懂，那时候风化那么严，我知道你爷爷信中不过是一些家常话，我之所以那么期待，是想这样告诉自己，对于那个一身军装的男人，自己并没有白等罢了。
大概那时候的爱情就是这样，即使相隔万里，依然能够彼此心意相通。
五
祖母是一个思想很封建的人，而奶奶不一样，奶奶受过新思潮的教育，自然思想比较开明，而这样的冲突却让奶奶最终离开了青山。
祖母很注重伦理纲常，也信奉着男女授受不亲这样的旧思想，所以她不允许奶奶平常和其他男子接触。奶奶说，记得有一次，生产小组里的一名男同志来她家跟她交涉换工的问题，谁知，他们正在商量时，祖母就回来了，当时，祖母只是看了他们一眼，就进屋去了，可是，那天晚上，祖母却罚奶奶不许吃晚饭。尽管奶奶也跟祖母解释过，可是祖母只是说:女孩子要守妇道。
奶奶说，从小到大她都没被这样羞辱过，而且祖母对什么事都很敏感，所以这样的事也常有发生。
后来，奶奶受不了了，就给爷爷写信，她把自己的委屈全都倾诉给爷爷。爷爷很快就回信了，信里只有一句话:熙荷，回木樨吧，在那里等我。
于是，收到信过后，奶奶开始准备回木樨的行程，而最终，在娘家人的帮助下，奶奶离开了青山，回到了爷爷的故乡，木樨。奶奶说，她回木樨前的一天，特地拜见了在青山的所有亲友，请求他们的谅解。开始的时候，我很疑惑，奶奶并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要低声下气地拜见那些亲戚呢，可是，后来，我明白了，这是一个大家闺秀的修养，与尊严无关。
尽管木樨的居住条件比不上青山，但奶奶凭借自己的勤劳，把爷爷在木樨的家打理得整洁漂亮。屋旁一方小菜畦，屋后种着各式茶叶和漂亮的鲜花，屋前还有爷爷之前种的一棵桂花树。
奶奶说，虽然她一个人住在木樨，但她从来都不感到孤独，因为，她住在木樨，有一个神圣的使命，那就是在木樨帮爷爷重新建一个家，然后等爷爷回来。
六
第一不可忘国家，第二不可负卿卿，爷爷终于做到了。在第二年的冬天，奶奶收到爷爷的信，说自己马上就要回来了，于是，奶奶带上早已为爷爷织好的围巾，到车站去接爷爷。
爷爷说，他回来的那天雪很大，可是他却一眼看到了奶奶为他织的红色围巾，一如奶奶刚嫁进来时穿的那件红色旗袍，一样的耀眼，一样的温暖。
他看着奶奶，仿佛初见时的羞涩，然后慢慢脱下自己绿色的军大衣，披在奶奶肩上，轻轻地在奶奶耳边说:熙荷，熙荷，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