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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名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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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名字的人

一.

坐在警察局等待录口供的那一段时间里,很难说有多么的快活,或者说怀抱着多大的希望。因为倘若一件事情(无论好坏)发生在自己的身上,首先应该是寻找自身的原因,可是因为它太过于蹊跷,单凭我自己无论如何也捉摸不到它的端倪,所以才来寻求警察的帮助。

在焦急等待的过程中,无论接触到了什么样的事物都好像带着灰色的眼镜看过去一样,变得死气沉沉。阳光半死不活地照射在我的身子上,一半浸入阴影,一半在光线下醒目;目光所及之处的值班室民警正看着地摊上买来的杂志,抿着嘴偷偷地笑着,让我觉得他十分浅薄;屁股下的凳子好像也变得有棱有角,无论怎样挪动身体,都宛如不合尺寸一般别扭。

我只是一个普通公司里面的小职员,在公司不远的郊区租了一间小公寓。明天是周末,所以回家路过楼下一家经常去的咖啡店的时候,很想踏进去喝一杯再回家。作为一个朝九晚五的上班族,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慵懒地躺在伏尔泰椅里喝上一杯热气腾腾的黑咖啡,再安安静静地看上一会儿小说。虽然自己的家中也有做咖啡的设备,但是无论是豆子的质量、研磨的技术,都跟楼下的这家咖啡店差了很远。

老板娘端着咖啡远远地朝着我走来,光是闻着远远飘来的咖啡豆的香味,都让我感觉心胸完全敞开了般透亮。

我端起咖啡杯,轻轻地抿了一口,顿时咖啡豆的香味将整个口腔都给填塞地满满当当,终于,这一天说不上意义的工作才算是真的划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李茵,今天的生意怎么样啊?”我满意地将杯子放在桌子上,对还没有走去的老板娘说道。

“生意每天就那样吧,不过你是?”李茵将托盘轻轻地放在桌子上,带着一种审视着陌生人一般的眼神看着我,问道。我的那句半寒暄半套近乎的话产生了莫大的反推力,将我送入了一种尴尬的境地。

“开什么玩笑啊?”我笑着摇了摇头说道:“你才多大的年纪啊?就在我面前装作失忆么?”

“不是,请问你叫什么名字?不好意思,可能我真的忘记了。”从李茵的表情上看,她好像并没有在跟我开玩笑的意思。但是这种情况根本毫无道理,虽然我同她并非是朋友关系,但是我就住在她家咖啡馆的楼上,每天路过这里遇到的时候都会跟她打声招呼的。

“你叫什么名字?”正常来说,这应该是一个不假思索就能够回答的问题,但是现在我却在打闹中约莫思索了三秒钟左右的时间。对于回想自己名字而言,三秒钟,对于旁人来说,就像是三个钟头一样漫长。而名字呢,就好像是一片雪花融化在了白茫茫的大雪之中一样,无处寻觅,消失在另一个空间之中。

“对不起,我暂时没有想出来。可是我明明就住在你家的楼上的啊!”我带着一点点激动地情绪说道,因为无论怎么来看,在公共场合,在他人的视线之下想不起自己的名字,都算不得是一件很光彩的事情。

“罢了罢了,你这杯咖啡我请客了,只是不要再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了,我从来就没有见过你,何况,你还说不上自己的姓名。”李茵摆了摆手,一脸地不耐烦,看来她是将我归为想要来这家店里白吃白喝的一类人了。

“我根本没有这个意思,钱我付得起,根本就没有必要说谎。”说罢,我从钱包里面抽出一张一百元的钞票,重重地压在桌子上,然后懊恼地用双手撑住了自己的脑袋。我想将钱包里的身份证逃出来看看自己的姓名,才发现今天很不凑巧地将身份证遗失在家中。

李茵好像也因为刚刚自己的话说的太重,所以感觉到抱歉。她轻轻地拍拍我的后背说道:“虽然我没有忘记过自己的名字,但是这种事情如果发生了,确实不应该成为我这种粗鲁举动的借口。钱你先拿着,我会好好想想你到底是谁,你也慢慢想想,你自己的名字吧。”

说完,李茵端起托盘,慢慢地淡出了我的视野。

咖啡开始变得索然无味,我应该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厌恶这种味道的。残留在口腔里的苦涩感慢慢蔓延开来,没有来得及细细品尝,我便推开门,冲了出去。

我几乎是一刻不停歇地爬上了楼梯,走到了自己的那间公寓门前,用钥匙打开了门锁。只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我更加地疑惑了。

房间里面的藤椅上不知何时已经横躺着一个跟我差不多年纪的青年人,手边摆着一杯刚刚冲好、热气腾腾的咖啡,手上拿着一本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入神地看着。等到我将门打开的那一瞬间,他用一种莫名其妙的眼神打量着我,问道:“你是谁?”

他处于我的位置之上,这是毫无疑问的。但是世间的心安理得或许是有一定的分量的,正是因为他过于心安理得,才造成了我站在他面前时带着一种无法解释的心虚。

“我……我是你手里拿着那本书的主人。”我强使自己在这种荒唐的局面面前淡定下来。

那个年轻人看了看手中《罪与罚》的书名,再盯着我的脸说道:“毫无疑问,你并不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但愿你私自撬开我的门,只是为了跟我开这种玩笑,只是这种玩笑根本让我笑不起来。好了,这里并没有多余的咖啡留给你了,请回吧。”

“等等……”

“外面发生了什么?”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厨房里响起,那个声音听起来如此地熟悉。是我的女友琳!

“琳!你怎么跟这个家伙待在一起?这里是我的家啊!”女人慢慢从厨房走到了客厅里张望着,果然是琳,就算忘记了自己的名字,也不可能忘记她的外貌。

“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琳看着我的面孔的感觉,就像是洋葱同威士忌那样,互不相干,更谈何认识?

“我……”我的话还没有说完,住在我公寓里的那个青年人已经放下书本,忍无可忍地冲了出来,揪住了我的衣领。

“如果你还在这里开这种莫名其妙的玩笑的话,你就会从这里的窗户飞出去!”

随着“嘭”地一声,那名年轻的男子重重地将门甩上,只有残留在鼻腔里的咖啡豆的香味,还有口腔里咖啡的苦涩味在轻轻地在告诉我如此荒唐的事情并不是发生在梦境里。

当我还在一五一十地将前前后后的事情细数一遍的时候,审讯室里念到了我的手中拿着的序号。

“06号!”

警察局的审讯室也是这样,过分的理所当然,让我感觉到莫名地心慌,好像自己才是那个撬门入室的窃贼一般。

二.

“你是说你的名字丢了之后,连同你的身份也被人剥夺了?”坐在我对面的那位穿着制服的警官翘着二郎腿,带着一脸戏谑的表情看着我。

“应该是这样没错,自从我忘记了自己的姓名之后,我作为独立的人的存在,对于楼下的老板娘包括同我居住了很久的公寓而言,就好像是一颗不知名的行星擅自脱离了轨道,然后消失在遗忘的宇宙之中。”我心想。

“嗯,是这样的。”我点了点头,说道。

“你在百合小区是么?”

我再次点了点头。

对面的警察吹着轻快的口哨,招呼档案室的警察递过来一本档案册,上面覆盖着厚厚的一层灰尘。

“对不起,我们刚刚也找过了你们物业的负责人,他们确定居住在‘你’的公寓里的那个人的的确确就是公寓的主人,而且你也没有确确实实的证据,这让我们着实无能为力。”对面的警官说道,他的语气好像是机器已经给他编好了程序一般,没有任何的感情色彩,不能给我安慰,也不想继续惹恼啊。

我摇了摇头,说道:“不好意思,打扰了。”然后站起身子 ,缓缓地走了出去。

“出于我个人的建议,你可以去医院做一下脑神经方面的检查,或许是你记错了……”警官或许意识到我的神态和举止根本不像是来恶作剧的,所以小心翼翼地建议道。

我已经无力再同他起争执,好像以往的愤怒也好,喜悦也好,都是虚假的。

已经无处可去了,我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看着天色悄悄地昏暗下来。在A市这种快节奏的生活中,每一次下班,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中时都会觉得虚无感在胸口慢慢地膨胀开。可是这一次,看着天边如同颜料一般将天空浸透彻底的黑暗,好像那黑暗也逐渐地侵入了我的胸口一般,如同一颗巨石。

细数这二十八年来的生活,除了每个礼拜联系一次的女朋友、薪水仅仅够一个人生活的工作、还有远在外地,一年只见一次的双亲之外,我几乎一无所有。甚至连可以经常出来喝酒吃饭的朋友都叫不出来几个名字。

而现在,就连那一点点所拥有的多米诺骨牌,都被全部被人推倒,然后将我流放到没有人记得我的一个公园长椅上独自惆怅着。

吃完了晚饭,公园里来散步的人越来越多,无所事事的时候,我最喜欢站在人群之外观察人群。而现在,俨然已经处于人群之外。

他们或为丈夫、或为妻子、或为父母、或为孩子、或为朋友,这么看来,好像每一个人都在他既定的角色与身份里面安安稳稳的生活着。唯独我,理论上也有属于自己的身份,但是跟他们比起来,维持我身份的那些线索悉悉索索,宛若风中的杂音一般。

“会不会是这个原因,导致了我丢失了自己的名字呢?”我突然惊醒般想到了这个线索。

或许这个社会就如同一个巨大的机械一般,每一个人都分工明确,是这个庞大机械上的小小零件。而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模棱两可,愈发地脱离了这个机械,所以有朝一日被人剥离了身份,驱逐出了这个体系。

“这样解释的话,或许还能够让我心里能安心一点。虽然说不上一定会是正确的原因,但是比起毫无理由地‘被’遗忘掉自己的名字,多多少少会让我觉得宽心很多。”我自言自语道。

我摸了摸自己的口袋,坚硬的钱包静静地躺在原地,不消说,银行卡之类的东西一概没有带出来,但是里面大概还有足够支撑我度过一个礼拜时间的钱。

突然之间,如同天启一般,我好像对那个抛弃我的巨大机械产生了一种亲切感,亦或是久久地处在这种孤绝状态下的一种排斥感。所以也不知道从哪个缝隙之中冒出来的勇气,于是暗暗下决心道:

“在这之前,我一定要找回我的名字。”

三.

遇到K(姑且称作K)是在我发誓找回名字第七天的时候的事情。大多时候,立下一个气吞山河的誓言,再辅佐以无坚不摧的勇气,差不多到第七天的时候,时间就能够慢慢地吞噬掉那些激情的色彩。

这七天里我一直在节省自己的开支,毕竟失去了工作,也失去了社会上所有的人际关系。每天都只能在公园的长椅上醒来(好在天气还不冷),然后在一家面包房里面买上一条长长的干面包,再配上一些果酱和矿泉水度日。除了吃饭的时间,我就一直窝在市立图书馆里寻找所能够找到的一切资源,例如报纸、杂志、甚至关于猎奇类的书来在慢慢历史长河之中寻找有关于名字的故事。

终于,到了第七天的时候,口袋里的钱已经花的分文不剩了,只能够坐在图书馆里面看着杂志上美食专栏的图片拼命地吞着口水。饥饿是一种欲望,那种感觉就像是身体的某个部分缺失掉一般,除了食物之外,再没有其它东西能够填满。

先将鸡块腌制好,然后倒入油锅里面炸到七成熟后捞起,再将干辣椒、姜片、大蒜、八角、花椒放入锅中炒出味道来,最后再将鸡块倒入,佐以酱油和食用盐就完毕了。在欲望的冲击下,文字和图片所能够带给人的感官体验跟想象力比起来不值一提,我在脑海中构思着辣子鸡的做法,知道缺憾感越来越重。

突然,我的肩膀被人重重地拍了一把,站在我身后的是一个约莫三十岁出头的中年男子,好像同我是熟人一般站在我的身后。

“这个世界上有许许多多的怪人,很明显,大上午一个人坐在图书馆盯着辣子鸡图片约莫两个小时的人一定不是什么正常人。”那名男子带着一点点戏谑的眼神看着我,说道。

我不知道做何回应,毕竟脑子不正常和人不正常这是两码事,我不想让他觉得我的脑子也不正常。

“饿了是么?不如陪我一起出去吃点东西?”男子说道,再仔细看他的面相,两只眼睛好像互相嫌弃彼此厌恶一般离得远远的,鼻子有点超脱世俗地高傲,好像要脱离脸的束缚自成一家般的不合作。尽管面相不好看甚至有点丑陋,但是终归不像是一个坏人,而且在饿死或者是被眼前这个莫名其妙的男子害死之前,我还是想痛痛快快地吃上一盘辣子鸡再配上三碗米饭。不管怎样,不受拘束地吃,一定是现代人所能够拥有的最大的自由了。

我点了点头,说道:“不麻烦的话,当然好了。”然后跟着K一起走出了图书馆的大门。

我跟着K走进了图书馆附近看起来比较普通的一家餐馆,但是就我以往的就餐经验来看,很多装修漂亮的餐馆往往华而不实,像这样具有生活气息的地方才是最好的就餐场所。

对于吃,K或许很有经验。

“慢点吃,不着急,尝尝这个吧。”K将他手边的一份清蒸鳜鱼朝着我的方向推了推,自己干了一口啤酒。

我夹起一块鳜鱼,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本来我是没有食欲的,但是看着你大快朵颐地吃着饭,好像自己也被带动了起来。”K开玩笑地说道。

“饿了有一段时间了。”我好不容易将嘴从咀嚼食物中解放出来,艰难地说道。

“难怪,不喝点啤酒?”

我摆了摆手,然后夹起一块鸡块,扒了两口米饭,无所顾忌地吃了起来。不知道是否是因为遗失了名字的原因,还是因为饥饿感爆棚,我吃起东西来全然不顾形象。

“看你吃东西还真是畅快啊。”K再次喝了一口气,带着一点惊讶地眼神说道。

终于,抱着吃免费午餐的态度(何况花光了钱之后,下一次可能再也没办法报餐一顿了),我风卷残云一般地将桌上的饭菜扫荡地干干净净。

“老板,结账。”K举手,老板将账单送到他的面前时,他连看都没有看一眼,在老板的耳朵旁边轻轻地说了一句话,老板无奈地看了看我们,摇着头走了。

“丢了名字的人可真是大爷啊。”老板一边走,一边说道。

“你弄丢了名字?”一瞬间我瞪圆了眼睛,刚刚吃下去的食物将我的胃撑得满满当当快要窒息一般。

“是啊,难道你不是么?”K不紧不慢地掏出了一根香烟,自顾自地抽了起来,还示意我也抽一根,但是被我拒绝了。

“是,可是你究竟是怎么知道我也遗失了名字的?”

“三年前,我就已经在B市丢失了名字,从那时开始打算环游世界,去过了很多的城市,也见过了很多如你一般丢失了名字的人。并非我自夸,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猜测你刚刚丢失了名字,总的来说,有名字的人各种各样,没有名字的人都一个样。而且,自从我们见面到现在,你就没有问过我有关姓名的问题,连怎么称呼都没有问过。”K说完长长的一段话,再长长地吸上一口香烟,算是作为补偿。

这些天宛如大海捞针一般的寻找找回名字的办法让我感到泄气,正当我沉浸在无力的挫败感的时候,眼前的这个中年男子却出现在我的面前。

“那你是怎样将自己的名字给弄丢的?”我感到自己的心跳渐渐地加快,快到要控制不住自己的呼吸一般。

“唔……在说这个之前,先跟我谈谈你好了。”K说道。

“原来是一家出版社的小职员,有一个女友,总的来说朋友并不很多。”

“这么说来,我们都是一样的,处于一种即使哪一天丢失了都不会有人觉得太过于注意的一种状态。一个社会的发展不取决于它的上层人士,而恰恰取决于它的下层人士,如果你的本职工作干的不是很好,或者说没有展现出应有的积极性,那么你的名字就会被剥夺,然后由另一个人来取代你的位置。这样社会才能够新陈代谢,才能够不断地进步下去。”K将吸完的烟蒂压在桌子上的烟灰缸里,然后又点起了下一根烟,看样子是想将这场谈话进行到底。

“或许是这样的吧,那么你该回答一下我对你提的问题了。”我有点焦急地说道,无论怎么想,知道自己是被社会淘汰掉的角色还是多少有点不爽。

“嗯,不过我们换个环境再说吧,你看这个老板的眼神应该是开始嫌恶我们了。”K看了看手中的手表,说道。

四.

听K谈起自己是在这家餐馆对面的一家咖啡馆里,自打七天前经历了丢失姓名的荒唐事件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喝过咖啡。时间是线性的,很多事情在不可挽回地崩坏然后逝去,所以当人们再次感受到那种永恒的感觉(例如咖啡豆)时,难免触景生情。此时对于我而言,这种触景生情让我有些不舒服,就算是闻到一点点咖啡豆的味道都会让我沉浸在那种莫名的恐慌之中。

“不来杯咖啡么?”坐在对面的K问我道。

“不了。”我尽量没有让自己厌恶咖啡的表情摆在脸上。

“刚刚说到了,在丢失姓名之前,我们在社会上的角色就是一个即使被替代都不会有人察觉到的小角色,说得不好听一点,甚至是社会的边角料,这点你没有不同的意见吧?”K问道。

我不置可否,微微点了点头。

“实不相瞒,我原来的身份是一家房地产公司的老板。你知道,在这个国家,最不缺的就是炒房地产的老板了,说实话,站在你们年轻人的角度上,甚至会对于我这种存在感到厌恶。”

“厌恶倒是没有,因为我没有可能买房,只是多少是喜欢不起来的。”我用手托着下巴,喝着摆在面前的柠檬茶。

“嗯,继续说。就这样,我也被人替代了自己的身份,丢掉了自己的名字,但是对于我而言,好像并不是一件很难以接受的事情。老实说,这一辈子我为别人活得时间也太久了,成为房地产老板,赚大钱,这是我的妻子儿女乃至长辈们对于我的期许,我可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干这一行很值得骄傲。恰恰相反,每一次看到因为房价下跌,那些炒房的人去政府哭诉我就觉得很好笑,毕竟是投资,哪能稳赚不赔呢?抱歉抱歉,说得实在是偏题太远了。”K捧起咖啡杯,长长地喝了一口咖啡,同吸烟一样,似乎在把握着说话时间同休息时间的平衡。

“丢失了身份之后,我的第一反应是迷茫,但是还带着一点点的新奇,就像是突然摆脱了缠绕自己的桎梏之后豁然开朗的感觉。你说没有钱怎么生活?不存在的,因为没有身份所以不属于这个社会,也就无从谈尊严或者社会的公德。正如你所见的,我可以经常去饭馆吃饭但是从不给钱。关于这点你可能不清楚,其实每一个城市里丢失名字的人数是固定的,只有一个人,而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却能够在城市里产生莫大的威慑力。

“就拿我们在饭馆吃霸王餐一样,你想一想,你是一个没有身份没有尊严的人,所以不用受到那些条条框框的社会规则的束缚,例如吃饭要给钱,对于我们来说,完全可以忽略。但是商家是一个社会人,他有自己的身份和地位,所以他们最害怕我们这种人,就算平时我们时不时去蹭他们一顿饭,那也都会选择忍气吞声的。”

“所以你才有去环游世界的资本,即使是在自己一无所有的状况下?”

“正是,一无所有就是我最大的本钱。”

“可是没有身份,即使被看不惯自己的人杀害了,岂不是也没有人知晓?”

“注意,我们不是社会人,但是依旧是作为一个人存在着,不管出于什么目的杀害我们都犯了杀人的罪行,得不偿失的。”K将手里捧起来的咖啡一饮而尽,然后准备招呼来服务员结账,但是被我抢先阻拦了。

“这次我来。”我举起手,等到服务员来的时候对着她说道:

“我们是两个丢掉姓名的人。”

第二天早晨在公园的长椅上醒来的时候,K早就已经踏上了去往下一个城市的道路了,而我在他睡过的长椅上看到了一张留下来的字条:

无论怎样,一个人的道路一旦同社会完全岔开,人生的虚无感将会显得更加直观,而战胜这种虚无感不会太并容易,祝你好运。

没有开头语也没有结尾的署名,失去名字的人留下一张便条都如同格言一般深刻。

五.

诚如K所言,虽然他教会了我不愁吃不愁喝的技能,这些天我也确实每一顿都在餐馆里白吃白喝,甚至身上的脂肪都开始慢慢堆积起来,但是莫名而渺茫的虚无感像是笼罩着的烟雾一般将我慢慢包围起来。

我又开始怀念起那个牢笼,那份薪水微薄的工作、每周只见一次的女友、窄小简单的公寓,那些东西,都能够将我紧紧地锁在社会的框架之下,在忙碌之中将虚无的感觉慢慢赶走。

终于,有一天我在百合小区的楼下徘徊着,正好迎面撞上了那个下班之后,正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的青年人,抢占了我的名字的青年人。

我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趁着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将他摁在墙上,朝着他怒吼道:“你到底还要霸占我的名字到什么时候?”

“你的名字?”对方也不甘示弱,挥拳朝着我的脸上狠狠地砸过来。

我们就这样挥拳相向,周边看热闹的人也越来越多,最后,可能是物业报了警,警车的鸣笛声才将对面的青年人吓得松开了手。

趁着这个空档,我在那个青年人的脸上狠狠地砸了几拳,发泄被他抢占名字的怒火。并且自己并没有身份,即使警察来了也无济于事,所以有恃无恐。

第二次坐在警察局的时候多少会显得从容淡定一些,我和那名青年各自待在审讯室里接收盘问,能够想象地出他受困于自己的身份,所以战战兢兢的样子。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你是上次来到局里声称自己丢失了名字的那个人吧?”不错,坐在我对面的依旧是上次我来报案时,同我谈话的那位警官。

我点了点头。

“你为什么要对人家大打出手呢?据那名青年所说的,几乎同你没有任何的交集,唯一的一次,还是因为你撬开了他家的门,同他恶作剧。”

“不,不是因为这个,而是因为他抢了我的名字。”我辩解道:“说出来你可能不会相信,但是除了这个我无可奉告。”

“没有听我的劝告,去医院看看?”对面的警察挖苦道。

我默然,在这种场合同警察叫板,稍有理智的人都会觉得不妥。

“就我所看到的你来说,除了纠结与名字之外,其它方面好像并没有表现出有问题的样子,可是……”

对面的警察话还没有说完,一名警察径直走了进来,在我对面审讯我的警察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你走吧,局长有事情要见你。”对面的警官面无表情地说道。

六.

局长的办公室在警察局的二楼,跟随着带着我的警察一起走进办公室的时候,局长正坐在旋转的躺椅上慢悠悠地喝着一杯茶。如果单看形态,说是警察局局长,莫不如说是粮食局局长更贴切一点。

“请坐,要不要也来一杯茶?”对面的局长笑容可掬地冲着我说道,但是这种笑容、这种亲切,同K的完全不一样。局长的脸好像是独立于他的内心,独自存在的另一个生命。

“不用了,请问您找我,有什么事情么?”不知为何,我有点惴惴不安。

“这段日子,在外面的餐馆里吃的可还算开心?”局长轻松地翘起了二郎腿,笑起来的时候被烟熏黄的牙齿一直在吸引着我的视线。我很喜欢看人的牙齿,然后根据一个人的牙齿来猜测他的生活与习性,很明显,局长的牙齿让我对这个人产生了不好的感觉。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反问一句。

“不出意外的话,你同那个青年人打架,只是为了将原来自己的身份给找回来是么?”局长喝了一口茶,漫不经心地说道。

“你怎么……”

“别问我为什么知道,也别问为什么审讯你的警察却不理解你。要知道,我们警察追求的是绝对的理性。但是我也知道,在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城市,都有一个丢失名字的人来敦促社会的进步,这种人人数多了会扰乱社会的治安,人数少了就会丧失它的作用,所以不多不少,只有一个。你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局长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一盒烟,问我要不要来一根,被我拒绝了。

“既然作为A市唯一一个遗失名字的人,你恰好想要找回以前的身份,就代表着你渴望会到那种社会的严密框架之下生活着。直白点跟你说好了,你以前的那种生活,不值一提,一辈子只能在底层摸爬滚打,当一个小角色,随时面临着被取代的危险。而我是A市的正局级干部,不避嫌地说,我有上千万的存款,一个在美国留学的儿子,两个肤白貌美的情妇,当然了,还有向上可以无限蔓延的政治前途。”

“你叫我来到这里,不会只是为了炫耀你显赫的地位吧?”我冷冷地说道。

“当然不会,我不是那么肤浅的人。我只是想说,既然你想要在这个社会上寻求一个身份,很巧合的是,我刚好想要抛弃掉这个身份。你可以取代我,接任我的身份。”局长将香烟抽尽,然后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这口气吐得很长,好像是在给时间给我做出决定。

我刚想回答局长的要求时,办公室的门被人敲响了。

“该死,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局长恨恨地将烟蒂摁在烟灰缸里,说道:“请进!”

走进办公室的,是一个穿着高贵西装的中年男子,跟局长外表上看起来差不多的年纪,约莫五十岁上下,身上喷着高级香水味,一举一动都彰显着优雅。

“想不到,张局长您没有时间见我,是在忙着会见这位贵客啊。”那名西装男子说道,脸上荡漾起来的笑容同张局长一样,属于独立于内心之外的另一种生物。

“陈老板,这是什么话。”张局长干咳了两声,来掩饰自己的尴尬。

“张局长,刚刚您同这位年轻人的对话,我都听见了,既然如此,我也有公布自己条件的权利吧?”陈老板冲着张局长不怀好意地笑了一笑,张局长只能无奈地点了点头。

“年轻人,有些事情张局长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我就无需赘言。同他一样,我也想跟你交换身份,我有上亿元的存款,在海外有五家公司,至于女人嘛,只要有钱,而且你还年轻,想玩玩的话,怎么玩都不过分。”陈老板脸上的优越感开始荡漾开来,那是一种将张局长踩在脚底下的得意洋洋。

“别说是同你苦苦追求的那个身份相比了,就是张局长的身份,同我的相比还是差了一截不是么?”

这时,我好像又听到了一阵阵的敲门声,接着,走进来了政府的议员、富二代的儿子、娱乐圈的当红明星等等,他们都在拿各自所拥有的一片天空来换取我的一无所有。 “与其是当一个随时可以被取代的零件,不如当一个无法取代的配件吧!”

“名气和聚光灯,这种东西可是钱所比不了的。”

“学识,学识是你被替代了一万次都跟随着你的宝贵财富。”

“如果进展的顺利的话,下一任市长问题不大。”

面对各种各样的选择以及林林总总的框架,我感觉身份这种名词在挤压着我的生存空间。屋子里面慢慢挤满了人,所有的人都在向我、也向彼此炫耀着自己在这个社会上无可替代的显赫身份,却又在向一个一无所有的人表达自己想被人替代的愿望。

眼前的一切开始让我感到恐慌,那种莫大的虚无感无论我走到哪里都在紧紧地笼罩在我的头顶上,化成了如影随形,专门属于我的乌云。

我开始不理会他们的争论,夺门而出。那些拥有了一切的人在追赶着我,想要霸占我的一无所有,想要丢弃自己显赫的性命。而我独自奔跑在夜色之中却想起了K,慢慢地,因为没有名字,好像就要融化在夏夜的温热空气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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