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日为拜访家族中一位长者，父亲及堂亲三哥携我驱车回乡。长辈们相见时，难免寒暄一番，继而开始独属于成人世界的谈天论地。中午我们又留下来做客，我怀着客人及后生的拘谨，收敛了平日里的嬉声笑语，端庄危坐着，听他们叙说往事。
天气丢失了夏日炎热的模样，清爽如稀客般来临，如同我之于这片故土。宴桌安排在空旷的庭院中，按照家乡的习惯，我年纪稍轻，仍不能入席就坐。于是在远离了平时快节奏的生活方式时，在这远离城市的乡野地带上，如同现代人身临尚未开化的洪荒，我竟怀有忐忑不安乃至手足无措的感觉————我做了自己故土的客人了！
宴桌之上仍充斥着喧嚣，我却在一旁努力寻求着些许残存的童年答案。我为数不多关于故乡的记忆大都是在那几年的小学，珍贵的乡村生活让我产生了对自然的眷恋。然而现在是什么情况呢？童年时的上学路还有人在走吗？还有没有贪玩的孩童为了莲蓬去弄湿裤脚？还有没有时宽时窄的小径让人小心行走？我不知道，风只剩下缄默，树也做不出回答，唯一喧闹的地方仍然是觥筹交错。
酒精在我看来确实是神奇的东西，无论酒前是儒雅之士或是朴实之民，他们在经过酒精的过滤后或多或少都会暴露出一些埋藏在生活深处的劣根，同时获得短暂的治愈荒芜精神的慰藉。比如我尊敬的长辈，平凡的父亲，以及众多朴实的乡民，他们大多数人也曾有过英雄梦想，却不得不妥协于现实，囿于这片土地，不曾想过这地方会愈发贫瘠，精神以及肉体。
然而我们不能要求每个人都活得清醒又聪明，他们的生活我们无权批驳，只能在每一次的夕阳落下时，祈祷着他们的黎明。
一席宴罢，我提议回乡里看看。三哥一边抽着烟，一边摇头说道:“那地方，怕是冷清地很咧！”父亲看着我，半晌说：“这孩子本不经常回乡，就依他，人总不能忘了根不是？不过乡里大概是没什么人的。这人呐，大抵都走散了啊！”说完，父亲也抽出一支烟，在旁边不作声地抽了起来，烟雾也像父亲所说的人那样渐渐散尽。
于是告别那位长辈，向乡里所在的位置慢慢靠近。我疑惑地看向车窗外，那田垄荒草丛生，土地上难以觅得一点旺盛生命力的迹象。偶有一抹翠绿的嫩芽映入眼帘，可惜车速太快，模糊了那萌芽的生机，令人惋惜不已。眼看前方那村落向我靠近，我反而希望在这一刻时间能够定格。诗词中常提及的近乡情怯，此刻便在我眼前呈现。
那村落如同一位行将朽年的老者，感受到有人靠近后，微微睁开浑浊的双目，转而又缓缓合上。没有预想中的热闹，村落在我们来临后一如既往地沉寂。没有城市喧嚣，没有车水马龙，有的是让人靠近后觉得压抑的寂寞和式微的活力。唯一不同的是，我看清了路边傲然生长的绿色。
停车后，我快步来到村落正前方的路口。迎面而来的是一派荒凉的景象。我看往正前方的宅院，鲜艳的天蓝色大门尤其醒目，就如同那位“独钓寒江雪”的老翁，与周边破败荒芜的景象格格不入。往左右邻里的宅院望去，大门同样紧闭，门上还残留着不知是去年还是前年贴上的春联。象征着喜气的大红色早已褪去光华，成了门上仅存的伤疤。我径直往前方的自家宅院走去，由于没有携带钥匙，我看着那带有斑点锈迹的锁出神。
我想起从前，每当别人问我故乡何处时，我总报出一个对我而言稍感陌生的地方。许是幼时不常在故乡的缘故，我对这片土地的感情始终没有那么深刻，以至于后来对这片土地近乎于陌生。后来，由于家里的缘故，回乡读了三年初中，然而我始终提不起对这村落乃至这土地的热情。
直到后来，一别故乡数月后偶回时，才真切地感觉到这村落已行至暮年，连带着这里为数不多的人也一起衰老，老得谁也不记得这里原来的生机了。这村落已慢慢褪去鲜艳的颜色，成了回忆中的一张黑白胶片。越来越多的人离开了这个地方，鲜有人常回来探望，这里逐渐都散了。
从此以后，故乡于我，只有冬夏，再无春秋。默念着这句话的我仍站在门前，转过身来，看着不远处的老桥———一座几近崭新的老桥。桥是新修建的，却很少有人去踏足，日子久了，桥也开始沉睡，伴随着村落在夜深人静时无声的叹息，在夕阳西下游子未归时的悲凉，在沉睡中颓然老去。
或许生活的沉重之处就在于我们一直在追逐着我们会有的不屑一顾，例如金钱、肉欲、俗世梦想。而常常远离了我们曾经的心灵家园，那些我们舍弃的琐碎美好，恰恰是我们在妥协现实后渴望得到的目标。
前方传来父亲的呼喊：“走了喂！说过没人的，你还不信？”于是手不舍地放开冰冷的锁，这让我莫名想起壮士断腕这个决绝的词语。
坐在返程的车里，我思索着这一片村庄带给我的意义，我在这里出生，可能，在未来的某一天，我还会在这里埋葬。生死在我看来是一场不得不面对的相遇和告别，我们要做的便是将这联通生死的路走得炽热深重以及意味深长。人们常说的落叶归根就是一份故乡归属感和一份故乡带来的安全感，我想我是信奉这一点的。
同时，人多的时候我们称为村庄，人少的时候才能称为故乡。这里早已成为一个遥远的偶尔怀念的地方。当我们习惯于飘荡，请别忘了故乡处仍有一扇窗。故乡于我，我于故乡，包含了太多不可言说。不舍的回眸看到的仍是一片荒凉。我转过头来，低声地说了一句:“念念故乡。”
可惜没有风，话语吹不回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