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四平米的家
夏天最辣人的时候大约在八月,台风到不了的城市,降水降温是弥足珍贵的。然而,七月的几次暴雨却把经久未修的防护堤冲得七零八落。当地媒体对于洪灾的新闻每隔半小时滚动播报,全民紧张。我家这里按照老人的话讲就是地势高,这里要是淹没了,这个城就没了。这高枕无忧的风水宝地吸引了很多租户。炎热的夏季也给这些平房带来一波新鲜血液。
我家门前种了两棵柚子树,已经五六十年的树龄,听说还是我妈小时候刚搬来这块宝地时同外公一起种下的。柚子树前一排平房,四五间房子根据地形不规则的切割着面积。这是表舅家为了拆迁费建的没有地基的房子,几间房子建成只花了十五天,真是人类历史上的奇迹。房子大大小小,大部分已经出租了,唯独靠近厕所角落的一个四平米的小屋子一直没有租出。这也不奇怪,这又不是上海北京,稍微有些收入的人也不会住这个小格子里。实话实说,若不是那一家三口挤进这个小屋子,我一直以为那是个备用厕所。因为作为仓库都有些简陋。
大清早六七点,家里管事的田园犬就开始低吼,似乎有不善之人侵占了它的地盘一般。试图让它安静的我才发现那一家三口趁着太阳不烈正在往房子里搬住宿用品。
男人很矮小,黝黑而结实,应该是在烈日下做体力活动才有这样的身板。黑得有些发亮的脸看不出年龄,看着像是有五六十的模样,可是他的女儿不过四五岁。女人的头发干枯毛躁,稀疏的头发扎个马尾不过一会儿就会松散开,整日里披头散发的模样看着有些邋遢。
他们没有什么生活用品,一个高压锅,一个铁皮锅子也油腻腻的。房子太小,这些厨具都摆在从外面找来的废木板上。一家三口用的都是那种不锈钢盆子,大大小小七八个,可以装饭也可以盛菜,关键是不会摔坏。男人把一个塑料编织袋拎进房子里,很宝贝,这大概就是这一家三口的衣服了。
他们没有什么搬家公司,只有几个塑料编织袋就完成了这次搬家。等他们都进屋后,我家的狗也安分了不少。趁着天还早,我去睡了个回笼觉。
这一家三口的家用物品真的很少,我回忆着,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不过,这天真是热啊,我竟然在空调房里出了一身闷汗。
正午阳光太烈,女人在旧木板边上炒菜做饭,脖子上挂着一条毛巾,已经湿哒哒的。紫色上衣已经湿透了,衣服黏在背上,看着都有些难以忍受。
男人扛回来一袋子空心菜,笑容满面,如获至宝。扛着袋子在女人耳边细语几句,两人都容光焕发。
女孩子坐在我家柚子树下,看着父母,她不会懂父母为何如此开心,但是此刻的幸福却难能可贵。
中餐很简单,简直有些简陋,一碗丝瓜汤,几乎看不到丝瓜,却装了满满一盆子汤水,除开盐味看不出有什么味道,因为灶台上只有盐,酱油,和一小壶调和油。另一个盆子里是空心菜,清汤寡水,水煮的空心菜也是没有半点油星子。三个人围在一个椅子边上认真吃饭。吃得津津有味,男人时不时给女孩夹一两筷子空心菜,女人则有些不耐烦,催着孩子快吃,声音洪亮,引得过往路人扭头看一眼。
吃完饭女人让女孩回房睡觉。不过十几分钟功夫,孩子满头大汗出来,委屈的说着好热,睡不着。女人拎起女孩就往水龙头走,打开水龙头把水往女孩身上淋,一边淋一边嚷嚷,“谁不热?谁不热?”也不知道是哪个地方的语言,能听懂却又不是本地口音。
男人在树下折空心菜,菜管子和菜叶子分开折在不同的塑料袋里,看着女人发狠的模样,笑着说,“孩子热就让她出来凉快凉快。”黝黑的皮肤下满嘴黄牙。
“你这做爹的要死了吧!叫你去弄台风扇,你还说不用!”女人提着女孩坐到男人边上一起干活。
“这有什么用?”女孩好奇地看着父母麻溜地分着叶子和管子。
“能让你有饭吃!问什么问,快照着做。”女人的脾气着实比天气还要蛮横一点。
天气预报里说这几天将持续高温,请市民尽量避免户外活动,减少紫外线照射。那些防晒护肤广告也是循环播放,跟七月的洪涝讯息一样,听着让人紧张。
没有人愿意在艳阳高照下大汗淋漓,那些汗珠一定是为了某些原因而淌下。
一直觉得奇怪的事情终于知道了,那一家人没有风扇!在这个室内都35度的夏天,这一家子居然窝在四平米房子里没有风扇!
傍晚时分,听得一阵吵闹,像极了乡下死人时请来戏班子唱哭丧的戏。那一声声哀怨悲怆,极为动容,只是闷热的傍晚听着这哭天怨地的刺耳声音,人不由得心烦意乱。
我顺着声音发现是男人在用小录音机听磁带!这年头智能手机横行天下,已经替代了音乐播放机器,居然有人还在用古董录音机听磁带!我几乎震惊地逃离开去。我怕我惊讶的表情会有所影响。
哭丧声很响亮,引来其他房间的租客纷纷出来探头探脑。有人让他关了,有人看看什么也没说就离开了。大家都租在同一屋檐下,本来没什么往来交集,也没人愿意跟这穷的叮当响的人打交道。声音最终还是安静了,因为房东挺着啤酒肚过来跟男人说了几句。男人一边点头一边笑着说,“放心,不会再吵着大家了。”露出满嘴黄牙,抱着录音机宝贝似的回了房间。
女人满嘴嘟囔,声音嘹亮,“叫你不要听这死人的东西,你非要听。”
“呵呵”男人没有回嘴,只是露着大黄牙朝女人傻笑着。
女人无奈只好牵着女孩往外走。
男人急得披个短袖在后面喊着,“慢些!慢些!逛街给你们买冰棍吃。”
女人不搭理。只有小女孩回头看着男人,手挣脱开来,往男人身边跑。
男人上前牵住女孩的手,温柔地问,“吃奶油的还是巧克力的?”
“吃老冰棍!”女孩兴高采烈地,仿佛下一秒就能吃到冰棒一般。
一家三口上了大马路溜达。我估计是去了地下商场,因为那里供冷气供到晚上十点左右,而且后来有几次我的确见到一家三口坐在地下商城的条椅上闭目养神。
其他几间出租房里的男人女人等这一家三口走远了都出来纳凉。其实水泥地到晚上也是很热很热,他们出来不过是把刚才憋的怒气释放一下。
有个中年女人梳着她刚洗完的长头发,“都穷疯了!租给这种人!要饭的都比他们有钱。”
一个开摩的的男人推车出来,一边用力一边说,“就你有钱!你有钱怎么不去租楼房?”
“平房凉快你不懂啊?毛主席还住窑洞呢!”女人毫不示弱。
男人骑上摩托车开走了,留给女人一股尾气。女人咳嗽几下也进了屋。没多时,几家房子都开了空调,二手空调外机声音真的震耳欲聋,惹得我家狗狂吠了好一阵子才适应。
城市里养狗,白天不敢出门,怕狗吓到花花草草就不好了。晚上十一点多牵着狗刚出门,就吠起来。树下躺着个人,啊,不止一个,这是那一家三口全躺在那。想必是那四平米太炎热,耐不住才睡到树下来了。
“姆妈,狗!”女孩被我家狗吓着了。
“怕什么!狗又不吃你。睡觉。”女人没好气的说,总感觉这个女人怨恨现在的生活,可是除开嗓门大,对孩子对男人发火,她又无能为力。生活可悲的不是你知道它的窘迫,而是知道之后的无奈,是无奈之后的继续向前。心死了也就死了,心不死的却把这无奈翻来覆去地折磨自己。
男人并不参与女人之间的对话,他自己轻轻哼着傍晚放的戏曲,悠然自得。尽管半夜听这个让我毛骨悚然,我还是不得不佩服男人的心态良好。
“又哼这死人歌。你是想死吧。”女人似乎也不支持男人的爱好。
“想先前我给那些人唱戏的时候也是很风光的。不过人终有一死,死后有人唱几曲也不那么寂寞。”男人似乎要打开话匣子。
“我还没死呢!睡觉!明天早起去做事。”女人扭过头,翻了个身,假装睡觉。
女孩夹在两人中间,不出声,不过估计也没有睡着。
我遛狗回来的时候,已经能听见他们轻微的呼噜声。原来这样也能睡着。
家是爱组建的,无关财富,无关形式。有房没房都可以有家,四平米虽小,却容得下父母儿女,房子虽小,爱却无边,谁一辈子没有些落难的时候,也许不会东山再起,但绝不能一蹶不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