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棠听了素君接电话线的计划,笑道,“没想到我走了之后,你们实验室还做了这么多。待我汇报上去,各交通站之间的联络,又多了这条电话线。”又问她,“要是查到钱秘书长那里是不是不好。”素君道,“钱伯父在他办公室,连线都摸不到,折腾了好久。我们去帮忙的时候,趁机把旁边办公室的线接了。”白棠问她,“你们——你和钱宪一起去的?”素君道,“自然是不能和月亭去。”白棠叹道,“那你要把李景仁怎么办?”
素君道,“难道和他一起去?他又不是自己人。”白棠想了一下子,“倒也是。还不如钱宪,是自己人,脾气性格都对你的味,你和他们家也好——没有婆婆和小姑的气。”
素君道,“本来也不用受婆婆小姑的气。现在是新社会了,文明婚姻,没有旧社会那些腌臜事的。”白棠笑道,“你是走进新社会了,人家腌臜着怎么办?难道真的找个六亲不认的?照我说,要遇不到钱宪他们家那么好的,那就高铁行这样的好。无父无母,无牵无挂。”
素君嘟囔道,“李景仁听说他父亲死于北伐,他母亲一向跟着他哥哥住……”
这天在老吴那里吃粉,老吴说了一个新消息,九月在湖南大学举行湖南战场的受降仪式,坂西一良是日方投降代表。他在部下中颇有声望,日军现在虽然投降了,倒仍有一批愿为他效死的。日本方面希望坂西一良利用这些人的忠诚,让他在受降仪式上自杀,挑起那些残部的斗志。“他们都投降了,挑起斗志有什么用?”素君想来,不过是残兵游勇,以为只要把他们遣送回日本就完了。
白棠道,“不少日本人去了延安。”素君唬一跳,“延安还安全吗?”钱宪见素君心不在焉的,拍拍她的肩膀,笑道,“你放心,延安很安全。他们去延安是去归顺的,想要借我们的手,和国民党继续打。”素君点头道,“这么多年,日军和国军相互渗透,确实很可以利用。”白棠笑道,“我们明天悄悄将这个消息透露给黄蜜,也趁机表表你的忠心。”那次捡到玉佩,素君在黄蜜面前不过露了个脸。
“也不知道李景仁去哪里了。会不会和这个事情有关——”素君看看钱宪与白棠,她说出来就不怕他们之后怀疑她私下与李景仁通气。
钱宪道,“六号我见他和行动科的几个人出去,想必是执行任务。暂时不能露面也是常有的,你不用太担心。”白棠道,“你还是要去黄蜜那里打听打听。好几天了,你不问,黄蜜反而怀疑。”
三人要了三碗粉,素君吃三鲜扁粉,钱宪吃牛腩圆粉,白棠吃牛杂圆粉,一人各加了一个虎皮蛋,桌上酸豆角和腌菜香脆酸辣,甚助粉味。黄蜜进来见三人吃得欢,说说笑笑的,忍不住也叫了一碗。她是北方人,原本吃不惯粉的,是以不常来。素君抬头对黄蜜一笑,递给她一叠油条,黄蜜这才看到他们三个人碗中都各自浸了一截油条。
城里共产党的联络点查了个七七八八,其实不过是他们故意留给黄蜜看的。白棠和高铁行捣毁了几个电台,去的时候都只有电台没有人。有一处白棠他们通知不及时,同志来不及转移,只得一时躲在衣柜里。白棠故意教那人挟持了,亲自护送了出去,高铁行果然没有追击。城外有游击队的接应,那位同志不知道白棠是自己人,只对她说“谢谢”。白棠还笑道,“是该谢谢你。”一来高铁行心中有她,二来今后行动上更加方便了。
黄蜜得到指示,最近为了维护长沙城的安定,保障受降仪式的进行,共谍不会有大动作。才休息了半天,整理了些日常文件,就听见白棠匆匆来报告。
黄蜜从办公桌后抬起头,看见白棠立在她办公室门口,同时笑了一下,两个人好像在照镜子。
黄蜜迎过去,白棠轻声道,“听到了这个——”递给黄蜜一张字条,将黄蜜往译电科办公室领。黄蜜瞟了一眼,不动声色。素君边听,边在纸上记录,白棠在旁边用另一张纸快速译给黄蜜。别人都低头忙各自的,不往素君这边看。
白棠道,“我追踪这个电台半年了,今天才得到有用的消息,马上来汇报。”黄蜜点点头,“原先的消息呢?”白棠打开右边一个抽屉,里面叠放了十数个文件夹子,侧边贴有写了数字的小纸条。白棠拿出一个夹子,“都在这里面。”
黄蜜笑着点头,“不愧是中美合作所过来的,日本偷袭珍珠港都能听到。对付共产党自然不在话下。”后一句声音略大了些。瞟了一眼素君的手,她正在那里调波段,试图听得更清楚。白白细细的指节,掐在军绿有锈蚀的机子上,瘦小而倔强。素君摇摇头,“没有了。”黄蜜点点头,“到我办公室来。”经过刘芳如桌前,吩咐她把高铁行叫来。
高铁行到的时候,黄蜜正在办公桌前打电话,素君和白棠坐在会客的沙发上,正在看白棠新做的指甲,“高科长,好看吗?”素君故意把白棠的手举到高铁行眼前给他看。那指甲上分明什么也没有,只是好像比平常要亮一些,指甲头修得圆圆的,十指嫩嫩的。
白棠原先也是苦出身,十几岁的时候全身没有可以看的地方,后来读书的时候没怎么劳作了,去美国后又学会了做保养。现在看来白净纤细,刚跟上红军的时候泥鳅一样。细细长长的又好像有一股苍劲的力量。高铁行想着,抓在手里应该不是软的——软的反而抓不住。高铁行这是头一回仔细看女孩子的手,好像还有些香气——原先他不信女孩子身上带有香气,这时那香气夺命一样往他心窍里钻去,轻轻搔他的痒。后来过了很多年,那香气仿佛存在他的灵魂里了,只要想一想就会浮到他鼻尖来。细微而热切,飘渺而真实。
四人在黄蜜办公室里那个会客沙发上开会,高铁行看了白棠翻译的电文,“坂西一良在受降仪式上要有动作?”黄蜜点头道,“站里派了李景仁去协助保护王耀武将军。”便意味深长看了素君一眼。
素君这几天没有见到李景仁,听到李景仁的名字,眼睛一热,差点要哭出来,却只是说道,“我以为是警备司令部的责任。”黄蜜笑道,“虽然主要的工作由警备司令部承担,但我们在抗日战争中的地下战场积累了许多战斗经验,倒是别的地方没有的。”又笑道,“你新来,多和白棠同志学习,她的经验和业务水平都是站里拔尖的,你学好了也能多为革命做贡献。”白棠毫不客气地笑了,又偷着眼睛看高铁行,素君倒是淡淡的。
“高科长,你带两个人去警备司令部,我已经和宋参谋长通了电话。密电中说日本派了人秘密与坂西一良接头,你请务必盯住他,有任何可疑,向站里汇报。警备司令部也会无条件支持我们保护受降仪式顺利进行。”高铁行起身应了,跟黄蜜说了两个名字,黄蜜点点头,“这些天不用回站里,警备司令部会安排你们的食宿。”
素君心里“哦”了一声,却又想,难道他连打个招呼的时间也没有?黄蜜又要白棠去带领译电科的同志们监听敌台,“不能漏过任何一条信息。”独留了素君在办公室里。
黄蜜要素君喝茶,素君稍微呷了一口,轻轻将茶杯放在几上,又盖好,一点声音也没有。黄蜜笑道,“何必这么紧张?”素君道,“我没有——”黄蜜道,“你分明担心李景仁,好几次见到我了你都想问,但是只打了招呼就不开口了,刚才你差点都哭了,我都看到了。”
素君道,“我太沉不住气了。”黄蜜叹道,“也不用这样霸蛮,我能理解。”素君又觉得是不是装得太过了,又急忙表态,“都是工作需要,我也能理解——”黄蜜见了素君这样,更加心疼,“你很不该来站里受这些苦。”素君道,“我能为革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黄蜜笑道,“你做得很好。”素君以为她指那次玉佩的事,笑道,“也都是运气好。”黄蜜点头道,“运气正好。白棠监听那个波段那么久了,什么消息没有,你一来就听到了。”素君想要说是白棠听到的,一来既然黄蜜怀疑了,便不想把祸水引到白棠身上,二来黄蜜过去看的时候,也确是她在那里听,因笑道,“因为是受降仪式的事,我又正好在这个时候回国。”
黄蜜点头道,“你回来得也正好。原先一致对外,我们和共产党的间谍组织有很多合作,相互的了解也多。此一时彼一时,现在正好需要几个新面孔。”素君心里一惊,又装作没听懂,只笑道,“我来得正是时候,只怕自己力量不够,辜负了站长的信任。”黄蜜笑道,“你确实来得很是时候——”黄蜜还要试探几句,办公室的铃响了,开门见是刘芳如在汇报,“站长,有个军官,说是南京来的,要找你。”递给黄蜜一张名片。黄蜜听见是“南京来的”,心里暗生疑窦,见了名片,嘴角一撇,笑道,“请进来。”
注:12.1 黄蜜说此一时彼一时,需要新面孔,他们需要新面孔对付共产党,共产党也需要新面孔对付他们。素君正好在这个时候回来,又一来就引起了她的注意(玉佩,和查到电台),让她不得不怀疑是共产党的安排。素君也听懂了,因此心里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