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不可遏的我冲进本市市医院住院部的515病房,一个瘫躺在床上的老太太被我的来势汹汹吓到,转过头看着我。
“你是谁?医生,医生……”她朝门口大喊。
我一点都不担心会有人来,因为我关了门,而且我是正大光明的来探望,这只需要跟医生说我是她的小辈就好。
如果可以,我很不想走一遭来看眼前这张写满贪得无厌的脸,但一想到躺在冰冷的停尸间里的女人,心里那股燃烧的怒火灼烫得快要让我疯掉。
“她死了”,我站在床头看着那张枯瘦且褶皱爬行的脸,没有理会她的大喊大叫朝她大吼,透过房间的镜子,此刻的我像个丧失理智的疯子。
听完,她的眼睛有一瞬间的呆滞,很快惊恐地大喊:“你出去,医生,医生……”
“我说她死了,你没听到吗?被你赖上的那个女的,她死了。被你害死了!”积压在肚子里的心火瞬间冲出来。等我吼完,才惊觉自己抓着她的手腕,用了大半的力气,差点捏碎她只剩下皮包骨的手腕。我厌恶的甩开她的手。这种人就像骨髓里的毒瘤,一旦沾染便要承受刮骨之痛才能痊愈。
她惊慌的看着我:“你说什么瞎话,谁死了?跟我有什么关系?”
听完,积压的心火越燃越大:“谁?你不知道吗?那个你躺在医院吃她的,喝她的,你们一家子还敲诈她的那个女人,她死了。”
“她?你是谁,你是骗我的,你们现在这些骗子可精明了,我不信,我这身体还没好就死了,她有那么脆弱?怎么,撞了人送医院,这就想不开死了?”
“好,你不信是吧,那就让你看看你这把老骨头做的好事,看看你怎么逼死了她!”
我把手机拿出来点开已经播放无数遍的视频甩在她的病床上,音量调到最大。
“余老太”,她低下头看向手机,视频里一个穿白色T恤的青年女子面向视频。她的脸颊有些泛红并且浮肿,双眼红肿似乎哭了很久,黑褐色的齐肩发无力的垂下来。她坐在一张椅子上,桌前放了一瓶大约15厘米长,装满绿色液体的塑料瓶。她的身后有一张小床,床上的被褥整整齐齐地叠放在床头。她皱着眉头,似忍着极大的痛楚,双眼绝望的看向视频。
看到这个画面,我的眼前一片朦胧。
“余老太,我跟你耗不下去了,我不会对你负责了。你让我觉得恶心,你们一家人都让我觉得恶心。这世界上怎么会有你们这样的人!我告诉你,你想在医院住多久,想吃什么山珍海味,想让别人怎么服侍你,这些通通都跟我没有关系了。我也不会再花一分钱在你这种人身上。呵!像你这种人就应该出门被车直接撞死,那就是对这社会最大的贡献!从今以后你们一家人想怎么玩、想怎么闹都跟我没关系。我死了,你们这群吸血虫也别想再从我身上得到点什么,别去找我的家人,不然啊,我在下面一定会来找你。”说完,她盯着视频足足看了半分钟。眼神凄楚又决绝。随后拿起桌上的那瓶墨绿色塑料瓶就往嘴里送。闭着眼睛两三大口下去,过了几分钟人就有些飘忽。她的双眼耷拉着,脸色发白,怔怔的盯着屏幕。那神情仿佛对周遭的一切无半分留恋。画面最后定格在她按下暂停键的那根食指。
看完视频,老太婆有片刻的安静,似在酝酿什么,转而气急败坏道:“她死了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这,这叫正当,保,保卫,我应得的权益,她撞了我不应该把我医好?我在医院躺着不需要人照顾?”
“跟你没关系她会留那样的遗言?”
“……”
“人都死了,你还想着你的权益,说话都不顺溜,刚学的吧?”她想为自己辩解,看到我拿起了桌上的水果刀,没敢说。
“这世道真是讽刺,该死的人不死,不该死的人却被逼死。你这样的人就应该在生出来的那一天被摔死,不对,你这样的人都不配活在这个世上。别人活着就是贡献社会,你活着是糟蹋社会。如果我是你,我都没这脸活在世上,你居然还有脸活了这么多年。看看你这住的,吃的,人都死了,你还能心安理得的住下去,不怕她晚上来找你?”把水果刀往桌上一扔,推门离开。
这个世界上,有两种坏人。一种是从内坏了坯子的人;另一种是无奈变坏的人,但从内坏了胚子的人比被迫害而变坏的人更加让人心寒。
走出医院的大门,病房里燃烧的那股恨意渐渐减弱,替代它的是绵延不断袭来的悲伤。“我是伤悲死去的那个女人?还是伤悲像她,像我这样的普通人?”我不知道,但我就是很难过。这种难过就像有人拿一根钢针插在心上,看着心壁一点点破碎却什么也做不了。
出了医院不知道要往哪去,轻一脚,重一脚的在街上晃荡着。脑子里全是刚刚病房里那张让人厌恶的嘴脸。那张脸写满了贪婪,散发出腐臭的气味。只要靠近便会被她黏住如同臭水沟里的垃圾。
我不解为什么有的人会觉得坏人长老了就要原谅,而一条年轻的生命因此离开这世界却被苛责不够坚强?
我想起那个死去的女人,活着的时候隔三岔五给我送吃的。家乡的特产、端午的粽子、中秋的月饼、春节的饺子……每次送来的时候总会笑呵呵的跟我说:“节日快乐!今年我是不是第一个给你送祝福的人?”
她不知道,我是个孤儿。没人会在节日里记得我,除了她。想到那个朴素而又温柔的人儿,还有她送的那些吃的,胃里一阵酸痛,一口气胀在肚里不上不下。
我想不通,怎么这么好的人就走了呢?她还没结婚,还没有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她怎么舍得离开这个世界呢?怎么可以走进我的生命又悄然离去?
虽然我们相识只有短短的一年,但那些打结的时光我都清晰的记着。
那个时候我刚从另一个城市搬来这栋老旧的居民楼里。这些楼楼层不高,夏天的时候闷热无比。选择住在这的原因大多是因为房租便宜。一间二十五平米还自带独卫和厨房的房间每月只要两千多,这相比那些和别人合租,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就要三千块钱的市中心房子来说便宜得多。这么便宜离市中心也不太远的房子当然有它的原因。
这一片属于待拆迁的居民楼,房东在城里早已经有一套政府赔偿的房。这些房子年岁已久,不知道能住到什么时候。它们就像快要坏掉的冰箱,而我们就像在里面寄居的蟑螂,能住一天算一天。
于我而言,选择在这里居住倒不是因为租金,而是这里租住的大多数人都是像我一样来自不同地区、却相同阶级的青年人。大家的生活习惯差不多,不是早出晚归,就是晚出早归,互不干扰也互不来访。
但在这栋楼里,死去的她是一个例外。
她搬进来的那天,上下两层楼的住户都收到她从家里带来的花生,味道不比超市里包装精美的花生差。但在回家的垃圾箱里我看见塑封完整,被扔的花生。它们来到这个城市里还没证明自己的美味便被提前宣判是下等花生。
说实话,对谁都抱有怀疑的我对这样的“好人”自然不会付出太多情感。在我眼里,人总是别人生命中的过客,终要离开。与其分别的时候难过,不如一开始就不要有欣喜。
但她似乎有些迟钝。很多个早晨,我们常常会在楼道里相遇,我下班,她上班。我不太习惯动用我脸上的笑肌和一个刚认识的人打招呼,这让很多朋友都误会我是一个很冷的人。但即使这样,她也会乐呵呵的和我打招呼。说实话,我甚至不能立刻想象出她的脸长什么样。但却记得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笑里包裹的温暖让我不敢凝视。尤其我还画着烟熏妆、带着满身的烟酒味和她相遇。
时间久了,我竟然有些习惯每天早上回来时,有一个笑得满脸灿烂的女子和我打招呼。
“她不累吗?每天笑得那么开心。”
恍恍惚惚间,一阵红薯的香味袭来。转头望向四周,终于在离我十多米处的路边看见一个放满红薯的小推车。老板黝黑又宽粗的手正在忙着翻烤红薯。记得去年也是这样阴沉的晚秋天。她下班回来乐呵呵敲开我的门,塞给我一个温热的红薯,随后哼着跑调的歌,踏着轻快的步子回屋了。
想到此我走过去买了一个红薯。剥开皮,咬一口,已经不是原来的味道了,不香甜了。打车回家,脑子里挥之不去的还是她那张活着时候的脸。
那张脸常常带着明媚而温暖的笑脸,任何人见了都会舒心不已,我很难把那样一张脸和她死时的模样联系起来。因农药全身抽搐,口吐白沫,瑟缩在地上。等到房东开门发现的时候,浑身乌紫,连手脚都拉伸不开。进了停尸房身体仍然缩成一团。
“到了啊”,司机的一声提醒,我才从自己的沉思中出来。
“好,谢谢师傅啊。”
“不客气。”
下了车,周遭的冷空气倏忽袭来,才惊觉已经到深秋了。不知是心凉还是风凉,今年的秋天要比以往凉许多。
开门进屋,把包往门边的沙发上一扔,睡倒在床上,脑子越来越沉。脑袋里全是那个死去女人的脸。
“她那么爱笑怎么就喝药自杀?那么朴实的一个人怎么就想不通了?她死的时候为什么要说那些话呢?”
在床上辗转难安。“难道她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但我始终想不到一个可以说服自己她想离开的理由。翻了个身,眼睛无意间扫到了门。上面挂满了东西,有纸袋、雨伞、垃圾袋、帽子……
摆放得看起来还算有序,至少是这间屋子里少有的整齐的一角。雨伞在门正中间的位置,雨伞的旁边是顶黄色的鸭舌帽,凉珊买的。帽子的旁边是一个大大的超市购物袋,里面装满了许多大小不一,材质不等的塑料袋。再往下,“咦?那个黑色的塑料袋是?”
“这好像不是我的啊”,心生疑虑。那个窝在一角的塑料袋里像装了一本书,但我并不记得我何时把一本书装在袋子里过。
“醒醒,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关心一个塑料袋,你这屋东西不都是乱扔的吗?”拍了拍脑袋,又翻了个身。
“不对啊,我的书都不会仍在地上。”心里更加疑惑。还是爬起来捡起了塑料袋。
胡乱拆开塑料袋,里面居然是一个橘黄色包皮的笔记本,封面上是血红色的红枫树,几片枫叶正在掉落。看封面有些破旧了,像是经常使用的本子。
“我何时买过这么一个本子了?”翻开,扉页上的名字让我失了神,脑子似被当头一棒,一片空白。
一笔一划勾勒的是她的名字——龚凉珊。那个喝药自杀的女人。快速翻开,有两封信。一封信上写着“胡莱亲启”,另一封上面写着“爸妈亲启”。
坐在地上,先拆开了她给我写的信,此刻手紧张得颤抖不停。或许是因为这是一封永远也回不了的信。打开来看,满满当当的写了两张纸。看得出来,每个字都写得极用力和认真,像小学生初学写字那样一笔一划,很少有连笔的地方。
信上写:
胡莱,希望你看到我这封信的时候不要难过,我要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他们说那里什么都有,也什么都没有,但那里一定比这好。你会不会记得我的笑,我的朋友?
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把你当作我的朋友。可能是你没有扔我送的东西的时候;可能是你回应我笑的时候;可能那些记不清多少次默默帮我的时候……可能是不知不觉间吧。
刚来这的时候,第一眼看到你,觉得你就像村里老人说的那种不正经的女人。晚上背着一个吉他包,画着大浓妆出去。天亮大家上班你才回来,还染了一头惹眼的紫色卷发。我当时心里想:“我的天,这个女的不好惹。”
不过相处下来,我发现你是一个外冷内热的人。刚来那天,我给大家都送了花生,只有你从门缝里给我塞进来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谢谢你送的花生,很好吃!你知道,当我看到的时候,心里很暖和。不过却不知落款为“胡莱”的人是谁。
直到有一次我上班,你下班,擦身而过的时候,我看见你背着的吉他包上绣着“胡莱”两个字。我才知道我找的那个人竟天天都和我遇见。但是又不知道怎么跟你打招呼,只能笑一笑。后来爸妈从农村老家只要寄来好吃的,我也想着给你分一点。还好你都没嫌弃。
但那时你在我心里只是一个特别的,不错的邻居,直到那件事的发生。
那是刚入冬的一个早晨,因为前一天送外卖淋了雨,第二天一早脑袋昏昏沉沉。我想:“完了,我生病了。”但我不能不去上班,只能赶早去药店买点药。我从床上爬起来,全身没有一点力气。费了好半天劲才勉强把车推到门外。谁知道刚坐上去就“咣”一声摔下来。你刚进门被我的样子吓到,没说话盯着我看。
我想爬起来继续骑车往医院赶,但身上实在没有一点力气,只能请你帮我把车扶起来。可能是我当时的样子太惨了,你放下你的吉他,帮我把车扶起来,然后叫住了我。我转身看你,你抬起一只手放在我的额头,问我是不是发烧了?不知道你记不记得?当时我点了点头。随后你跟我说你家里有药和体温计,我可以先去处理一下,太早了药店还没开门。
不知道是出于你不会害我的直觉还是我脑子烧糊涂了,我居然跟着一个不太熟悉的人回家。
一进门,被你的家惊到了,因为实在太满了。里面满满当当的放了好多东西。到处贴有海报,海报上的人是我不认识的明星。一张木头桌上放了好多书,床上堆满了衣服,床下有好多双高跟鞋,一时间我不知道应该站着还是坐着。
你看出了我的尴尬,指了指进门的那张小沙发让我坐下。转身在挨着床头的小柜子里拿出一个纸盒子,从里面拿出体温计还有退烧药。
你有些不太好意思说了句:“屋子有点乱,将就一下,先量体温,我去烧点开水。”接过体温计,你就出去阳台忙去了,我夹着体温计脑子也清醒了一点,来回打量着你的房间。别误会,我没有什么癖好,只是你的房间真的让我觉得好奇又新鲜。那些大大小小的物件就像《海底两万里》的海洋生物让我不自觉的观察起来。
十分钟过去,你进来了。卸掉了大浓妆,紫色的卷发也挽起来用一根筷子盘在头顶。我才发现你长得真好看!标准的瓜子脸、带有细小雀斑的白皮肤、大眼睛、小嘴巴,给人清清冷冷的感觉。
你没在意我的目光,看看体温计说:“39.5度,烧得有些严重,吃完药你回去蒙着被子睡一觉就差不多了。”我点点头,吃了药回家睡觉。
不知道睡了多久,你过来敲门。我睁开眼看着窗户外面,已经到下午了。打开门,你端着两个装满食物的碗站在我家门口,一时间我脑子有些懵。你说你晚饭做多了,我要是不介意的话就吃掉它,要是不喜欢吃也可以倒掉。说完你就回屋了。我站在门口看着碗里热气腾腾的皮蛋瘦肉粥和那一碗清炒菠菜玉米哭,鼻子一酸没忍住哭了。
你可能不知道,离家以来,我找工作被中介公司坑了、被老板骂、送外卖摔了、送晚了被客户投诉,都没有哭过。而你的两碗饭菜和一句“晚饭做多了”让我哭了。那饭菜哪里是做多的,是专门给我做的吧?
读到这,我的眼泪“啪”滴落在纸上,黑色的字迹开出小花。
“我以为我掩饰得很好了,谁知……”
我流着泪翻开下一页继续往下读:
那个时候我就告诉自己,你是我在这个城市里认定的好朋友。我真的庆幸遇见你,能够成为你的邻居。
胡莱,抱歉!我等不及看你上电视唱歌了,别怪我好吗?我真的累了,我的生命已经走到了极限,我走不下去了!煎熬的这些日子里,我总在想,我的人生就像一条漆黑的火车隧道。我可以用手摸着洞壁往前走,但如果这隧洞前方塌方了,那我真的可以走到出口吗?我看不到了,也不想再等别人来凿开隧洞救我,没有人能救我。
最后想跟你说,你要多笑啊。你笑起来真的很漂亮!要开心的活着,不要学我,我是个自卑又胆小的人,死亡对我来说是一种解脱。
“吧嗒,吧嗒”,我的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
“龚凉珊啊龚凉珊,你去就去吧,还要写封信让我哭,你他妈给我回来。老娘给你唱了那么多首歌,你给我留封信就完了!你不是说要看我上电视吗?你他妈说话不算话。”我像魔怔一样一屁股坐在地上骂起来。越骂,眼泪就流得越快,好一会儿我才信里恍过神来。
放下信,掏出包里的烟抽起来。窗外的阳光透过烟雾,飘渺迷幻,脑子里什么都空了,什么都不想去想。就这样坐着,一口接着一口,一根接着一根。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电话把我拉回现实。
“喂?”
“胡莱,在哪呢你?赶快过来店里。你这都两天没来了,这有的专门来看你的客人都没影了,你这样可不行。”
“隆哥,不好意思,我今天是真唱不了,我想再歇两天。”说完,电话里有一阵的沉默,我开始等待对方酝酿的暴风骤雨。果然,片刻的沉默过后风雨俱至:“胡莱,我告诉你啊,要么你来,我不追究你前两天请假的损失,要么你就永远别来了,你家里死人了还是出车祸你来不了了?”
这话彻底激怒了我:“对,我家里就是死人了,从今以后我都不去了,你爱找谁唱找谁唱,老娘不奉陪了,离了你那破店,我胡莱一样能唱得下去。”骂完不给他回骂的机会,挂了电话关掉手机。
隆哥,全名忘了,是我辗转到这个城市里驻唱的酒吧老板,一个不折不扣会赚钱的商人。但凡有点便宜都不会让你占到,嘴碎又会压榨员工的老板。我到他那驻唱完全是因为之前在网上认识的一个朋友把我介绍给他。
他那的客人大多是熟客,全认识他,不会砸场子。相比那些大的酒吧来说他那比较安全。他这样的人会雇我完全是因为我能给他赚钱。只要我去唱的晚上,熟客大多会多坐一会,再加上他那张嘴,多点几瓶酒一月下来也是一笔不错的收入。
现在我不去唱了,他一定气急败坏。无所谓了,工作没了大不了再找,但是有些伤人的话说出来就变成了刀子,且是一把拔不出来的刀子。
爬到沙发上,拿起了那本翻开纸业微微泛黄的笔记本,就着窗外的阳光看起来。
第一篇很短洁,里面写道:
今天买到了这个好看的笔记本,好几年没写字,都生疏了。不过,从今天开始我就会写下去了。今天买笔记本的时候还发生一件小事,那个卖货的阿姨问我买来做什么,我说写日记。那个阿姨笑着说:“这年头谁还写日记,都记手机里了。”我回她:“可能我比较恋旧,哈哈。”8月16日。
看字迹,有的字大,有的字小,想来是因为很久没有写字的原因。
连续翻了几页写的都是些生活的小事,诸如早上的闹钟响了而自己没有起床,多睡了五分钟差点迟到;中午吃饭的时候看到一个在路边打扫卫生,满头大汗的老爷爷,买了一瓶矿泉水偷偷放在不远处,看到老爷爷喝了才走……
我发现她写日记有个习惯,只写月份和号,不写年也不写星期几,但大多数日子都会坚持写,这样看来,这个日记本买了应该有一两年,因为有一篇写回家吃饭的日期刚好也是8月16号。
我继续往后翻,有一篇日记里写着:
今天我去送外卖,接到了爸妈的电话。一直以来,他们要是没有紧急的事情不会在我的工作时间内给我打电话。刚拿出电话,心里面就有不好的预感。果然,爸爸说妈妈摔倒了。我当时很着急,一不留神骑太快摔在地上,腿上被摩托车挂伤了一个口。还把客户的外卖撒了,被客户打电话投诉,这个月一百块的全勤奖没有了。这不算最糟糕的事,最糟糕的是没有买到回家的票,不能赶回去陪着两个老人。
晚上回家的时候,楼道里的灯坏了,上楼梯撞到伤的那只腿。一瞬间,委屈,难过一下子涌来,我真的想哭。好在后来爸爸打电话说妈妈没有伤到骨头,就是扭到脚踝需要输液消肿,我总算把心放了下来。他们都五六十岁的人了,摔一次都会伤得不轻。8月20日。
看完我才知道她的家庭情况,尽管我们的关系好像看上去还不错,但她从来没有跟我说过她的家人,我也没有问过她。
我想这大概是因为在城市里,大多数外乡的成年人都不会向外说自己的家庭。好像潜意识的认为,在城市里谈及家人只会显得自己很懦弱,而懦弱的人在大城市里活不下去。大家都像一个个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孙悟空似的,就算有七十二般变化和通天的本领也逃不开生活这座压在身上的五指山。
回过神,接着往下翻,竟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今天收到一张纸条,上面说谢谢我送的花生,那个人的名字叫胡莱,但是我却不知道他是谁。我很感动,至少我知道楼下垃圾箱里我送的那些花生不是他扔的,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男的还是女的?我有些期待。哎!不想了,想多了头疼,我还是早点睡觉,养足精神明天起床上班吧。9月1日。
今天上班,出门就遇到一个紫色卷发,大浓妆的女人。她背着一把吉他。年纪看上去不大,但打扮得很成熟,看样子是从外边刚回来。我有点好奇这人到底干嘛的?但大家都知道,不该问的不要问,不该看的不要看,我还是好好送外卖吧,不要乱七八糟想一堆。9月5日。
今天回家过年,坐了八小时的大巴回到家,虽然很累,但在看到爸妈和弟弟的那一刻觉得离家求生活很值得。走近一看,爸妈的白头发又增多了,心里酸酸的。那一刻我告诉自己,等回到了城里一定要更努力的赚钱,一定要多送几份外卖。但值得高兴的是,弟弟长高了不少!爸妈说他在期末考试时考到了全班第一还拿了一千块奖学金。我弟真有出息!我这个老姐也得努力工作啊! 2月5日。
今天,王婆带了一个男的来家里,那男人长得有些营养过剩。脸上的横肉讲话的时候都会颤动,近一点能感觉到扇起一阵风。他进门以后,豆大的眼睛来回盯着我看,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像超市货物架上的商品,任人挑选。我跟王婆说,现在还没想要成家。王婆说我这么大人了说话还跟小孩似的,谁不成家啊?我们这一村里就属我年纪最大。这个男的家里有个小店,条件比我家好多了,我这算是高攀他们家。
她说这话我听得很不舒服,我有手有脚,怎么就比一个在家靠父母养没啥本事的人差了?
最后的结果当然是见面双方不欢而散。人家看不上我们家太穷,我们家偏偏不喜欢装富裕还看不起穷人的人。我决定了,这辈子我是爸妈的小棉袄,我要慢慢陪着他们老去。2月10日。
看着看着,眼睛酸酸的,我有点羡慕她,有会关心自己的家人,而我却不知道爸妈长什么样。我知道在现在这样的时刻我不应该有所羡慕,因为我活着,还可以去寻找,而她却是再也活不过来了。
我不敢想象她爸妈今天晚上看到她遗体的场景。想到龚凉珊的家人,我是不是应该把手里的信件和日记本送归他们?想到这,还是拿起手机给杨警官打电话询问一下。打开手机看,竟没有隆哥的未接来电,算了,工作的事先放一边吧。
“杨警官,我,胡莱,我想问您龚凉珊的家人他们大概几点到警察局?”
“八点半左右,你有什么事吗”。
“嗯,我晚点来警察局,到时候跟您细说”。
“好。”
挂完电话,看时间,五点了,时间不多了!我快速翻过几页,直到有一页让我的目光突然停了下来,时间是一个多月前的9月5日。
怎么办,怎么办?我骑车撞人了,怎么办?我不知道为什么在骑车的时候眼睛会突然什么都看不见,等我看见光亮的时候,我已经摔倒在地上。慢慢爬起来一看,一个老人就躺在车旁边的位置哀叫。我吓坏了,怔在原地看着她,脑子里什么都没有。看样子,她伤得好像很严重,一直抱着腿在地上打滚。看着她,我的脑子里出现一幕幕车祸的场景,我想逃脱责任就此离开。
但有一个瞬间,让我掐灭了这个星星点点的想法。她佝偻的样子让我想到了我妈妈。要是有一天她发生了同样的不幸,那个车主也跑了那她怎么办?我回过神在地上找到了手机,打电话报了警。老人被送去了医院,我被带去了警察局。
说实话,我很怕,我在这个城市里没有什么亲人,有一个朋友也不能给别人添麻烦。到了警局,警察说看在我主动打电话报警的情况下,交一笔罚款并全权负责老人的医护费就让我离开了。出了警局,我很慌,接下来我会面临很多问题。我不知道老人伤得如何。我不知道究竟要花多少钱才能把她医好。此刻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9月5号。
今天老人拍片的结果出来了,腿上有挂伤,没有伤着骨头,其它地方也没有太重的伤。这下总算是可以松一口气了。得知车祸,老人的儿子和儿媳都来了。他们讲话很难听,闹着让我把余老太的病房换到最贵的单人病房。这个病房一天就得多花好一两百。他们还列了一堆食谱,我看着那些肉、还有各种水果和牛奶,算算都要花好多钱。但是如果老人吃了身体能很快恢复,我也能安心。不过,今天和他们一家人在一起待了一天,我想家了,想家里和和气气的人味。城市里的明面上看着是一家人,行事却是有两家人的计较。9月6日。
今天很难过!到目前为止,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老人和这样的儿子儿媳。早上,我按照老人的要求给她炖了鸡汤,又做了一些清淡的小菜还有一碗小粥。她吃剩的我就拿去医院食堂加热接着吃。等我吃完回到病房的时候,我没想到那个明面上看起来“体贴人意”的老太太在偷偷和儿子打电话。我很奇怪,打电话为什么要偷偷的。我站在门外没进去。谁曾想听到她跟儿子说我没有给她吃好吃的,吃的都是一些没有营养又不健康的食物,她怎么能睁着眼睛说瞎话呢?
我没忍住进去病房找她说理,没想到老太太立即躺在床上大哭大闹,吵着闹着叫他儿子儿媳过来。她儿子儿媳生气的赶来了,刚走到门口,老太太就换了一副委曲求全的样子。她的儿子竟和她一样不辨是非,进病房就威胁我:“要是我妈在这里住得不舒服,你就多付一点精神损失费。”
“什么是精神损失费?”我害怕极了,他们还要要钱。
“精神损失费就是你要赔偿我妈精神上受到刺激的费用。”我都把他妈送到医院当我妈一样照顾了,怎么还有精神损失费?我不知道怎么办。“9月7日。
我觉得我好像被骗了,我不知道,他们家拿了一份文件说让我签字,上面说让我赔偿精神损失费十万元,还让我请一个医护人员专门照顾他妈妈,直到我把钱拿出来余老太才会出院。十万元?我上哪去找十万元,我没有签,他们说要去法院告我,我就会花更多的钱,我不知道怎么办。9月8日。
他们说已经到法院去告我了,他们会花大价钱请律师,一旦他们赢了我就赔偿更多的费用。我慌了,我不敢想,他们是城里人,有钱请律师打官司,我没有钱请,我输了还要花更多的钱。老太太还在医院住着,一天下来算上护工费、住院费和伙食费就得六七百,再这样拖下去肯定是不行的,我只能签了,只能去借钱赶紧把这事给结束了。这件事还是不能告诉爸妈,他们知道也不能帮我,反而替我担心。9月9日。
今天打电话借到一万元,再加上自己送外卖给弟弟存的上学的三万元,也只有四万元,再和老板借了两万元也还差四万元没有借到,我不知道到哪里可以借钱去了。我所有的同学都打电话问了,大家都说没有钱。其实我也能理解,大家都是初中结束就出去打工,大多现在都成了家,哪里都得花钱。我最好的那两个朋友一人也只凑了五千,我知道她们已经尽力了,怎么办?这四万块钱我应该去哪里凑?9月10日。
我真的累了,今天到处去借钱,之后去了趟医院,抬脚刚走进病房余老太跟我告嘴。说我请的护工手脚没有轻重,给她脸色看,没有好好照顾她。我安抚完她,打电话给护工,护工哭着说不做了。余老太一会儿让她下楼买吃的、一会儿要这要那。她没见过这么折腾人的老太太,余老太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一个病号,从床上爬起来利索的很。
挂了电话,我去问了主治大夫,大夫说老人的身体没什么大碍,可以回家休养,悬着的那颗心终于落了。回到病房和老人说她的身体恢复很快,没有什么大碍。谁知她刚听完就拿起手机打电话给儿子。她说我不想负责了,大晚上撵她从医院走,哭着喊着让儿子儿媳来接。我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我哪里说过要撵她走?后来,她的儿子儿媳来了,带着很大的火气。他们说我撞了人还不想负责,说他妈什么时候出院他们说了算。只要老人一天不想出院,这件事一天就了不了,甚至催着我赶快赔偿损失费。我把能借到的六万块钱给他们,两人才消停下来。我觉得他们就像一座压在我身上的大山,不能放下,也背不起来。9月11日。
昨晚一闹,老人对我百般脸色,仿佛我欠她一条命。如果可以,我真想一命抵她一命。早餐买了几份她想吃的,一份吃一点全倒掉,那可都是我的钱买的。中午买了医院对面那家饭店的鲫鱼汤,喝了两口老太说想喝排骨汤,买来了汤喝了两口说不喝了让我拿去倒掉,等倒完回来听到她打电话跟他儿子说我没有给她买。
我忍不住了,我进去跟她哭诉:“我一个农村人来城里打工也不容易,撞到您我也没有骑车走人。你们家要精神损失费我去到处凑钱。您说要吃什么我都去买,也把您换到单人病房。但是您怎么能睁着眼睛说瞎话?”
老太太听完不乐意了,脸立即拉下来,吵着要拿手机打电话给警察。她要告诉警察我不想负责她的事。我真的累了!这和爸妈告诉我的不一样。他们一直跟我说,出门在外难免吃点亏,不要到了城里就变坏了,但是他们没有告诉我怎么防着别人害我。9月12日。
今天余老太的儿子儿媳来病房了,话里话外绕着弯儿让我拿出剩下的赔偿费用。我忍气买了早餐和午饭给老太太,就回家了。回到家里,爸妈以为我们公司给我放假了,两个老人开心得就跟过年一样。看着他们我才觉得我好像是活着的。
晚饭时,我和妈妈一起做饭,就像小时候那样。她炒菜,我在旁边给她打下手。这顿饭是最近以来吃得最轻松的一顿饭。我真的好久,好久没有吃到一顿安心的饭了!我把手机关机了,谁都不想去理,只想就这样陪在他们身边。如果当初我要是不出去就好了,也不会碰上余老太一家人。但不出去大城市找工作我们的生活就会好很多吗?9月13日。
为了不让爸妈起疑,我像往常回家一样第二天一早去赶早班车,他们俩早早起来送我,我跟他们说要好好的照顾自己的身体,想吃啥买啥,千万别心疼钱。等坐上了车,回头看,天还没亮,两个老人站在村口的黄土路上冲我招手,那动作和以前一样,嘴上说着“路上小心”。我就那样望着他们一点点消失在在晨光里。回过头,眼泪一直流,一直流,流到了心坎里,心上火辣辣的疼。9月14日。
我再也不想去那样一个地方,阴暗,弥漫着血腥味和消毒味,我永远也忘不了手术刀割开肉的声音。我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肚子像被千把刀割过一样,我不敢回去租的房子,只能找那些不要身份证的小旅馆去住,但我有钱了,我终于把借别人的钱还上了。9月20日。
她哪里来的钱?怎么9月15号到9月20号这几天没有任何记录?翻到下一页,时间却是9月24号,又隔了四天才写日记。
太疼了,那个地方好像一直在流血,我不能坐着,不能蹲着,我只能躺着。上厕所的时候我看到厕所里都是血,我吓坏了。但不能出去,只能在网上买一些止痛药和外卖,整天都在房间里躺着。我不敢看手机,怕那一家人的电话,更怕爸妈的电话。9月24日。
“她到底经历了什么?”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向我袭来将我紧紧包围着。
我已经到极限了,我熬不下去,那个地方似乎一直在溃烂,它每时每刻都在折磨我,都在深深的折磨我!9月27号。
“9月27号,前天写下的!”这段时间我只觉得很少见她,却没想她发生了这么多事。
我走了,这是我最后一篇日记。我终究没有把这个日记本用完。我对这世界再无半点眷恋,只想离开!9月28号。
一种不好的预感向我袭来,我赶紧拿出手机拨打电话。
“杨警官吗?我胡莱,龚凉珊的肚子里有没有缺少什么东西?”
“缺什么东西?你什么意思?”
“就像肝脏之类,还有她的下体有没有擦伤?”
“初步断定是喝农药死以外,详细的情况还要等尸检报告出来才知道,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情况?”
坦白说我也不知道,但我的直觉告诉我,她在死前那些写得模模糊糊的字句里一定还有什么是不能和别人说的。
“我在家里的门缝里发现龚凉珊的日记本和两封信,应该是她昨晚塞进来的,我不知道对判定她的死因有什么帮助?”犹豫了一下,我还是决定把日记本的事告诉他。
“在详细的尸检报告还没出来之前,我不能肯定的告诉你龚凉珊的具体情况。但是死者留给你的日记本能够让我们分析她求死的动因。”
“好,那我现在把日记本送过来。”快速穿衣服出门,随手拿了一顶帽子遮住我一头紫色卷发。
一路上都在想要是见到了她的家人我该怎么办?是跟他们说他们的女儿其实过得不好?还是说他们的女儿只是遇到了坏人,而这些坏人法律无法制裁他们?
下了车看时间已经快要八点了,天已经黑了。华灯初上,街上灯火灿烂,但这熠熠灯火之下又掩藏了多少的无奈和心酸呢?我紧了紧身上的外套走进了灯火通明的警察局。
进门,见了杨警官,他让我去见一下龚凉珊的家人,我问他:“要做什么?”
他看了看我平静的说:“你什么都不用做,既然龚凉珊给你写信,说明你们关系不错,你就把信转交给她的父母就可以了。”
我点了点头同他一起去地下一层的停尸房。现在每靠近她一步,她在我脑中死去的样子就无比清晰。要不是房东今天一早去查看屋子,可能都没有发现她死了。听说房东看到她的死状时,整个人吓坏了现在还躺在床上,惊魂未定。凉珊被发现时,她的屋子干干净净,桌上只有一部不加密码锁的手机,点开就看到了喝药的视频。
我知道这件事也是刚下班回来,看到楼道里围满了警察。跑过去她屋子一看,竟然看见那样的场景。虽然警察查到她撞了人并送进了医院,但是余老太一家人和龚凉珊之间发生的事还在了解当中。现在就等尸检报告出来。
“到底会不会存其它原因导致龚凉珊的死亡?”我边走边想,没有注意到一个放在拐角的四方的垃圾桶,直接撞了上去。
“呲”,我痛得发出声音。
“没事吧?”杨警官转过身问我,我摇摇头回他:“没事”。继续往前走,走了几步,转过拐角就看到一道银白色封闭的铁制门,是关着的。里面的哭声透了出来,是龚凉珊的家人。
“我就不进去了,你进去吧。”我点点头,他转身走了,我千斤重的脚却抬不起来。
“我真的要进去吗?我该怎么面对她的家人?龚凉珊把我当作在这座城市里唯一的朋友,而我直到她死了才发现?”想到这点,我要推门的手又放了下来。
“凉珊,凉珊啊,你醒醒,妈来看你了,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你怎么成这样了?”她妈妈的哭泣声声啼血,一声声刺痛我的心,有什么比白发人送黑发人更悲伤?我抹抹眼泪,推门进去,看到了她的爸妈和弟弟。
她妈妈几乎是趴在女儿身上。看着那张冒着冷气又乌紫的脸,我移步过去,她的家人沉浸在悲伤中没有注意到我。
“阿姨,我是胡莱,是凉珊的,朋友。”说完,心“咯噔”一下沉了下去。潜意识里,我和凉珊是朋友这件事好像是从她去世的时候开始的。
“你知道珊珊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想不开要喝药啊她,啊,为什么啊?”我看着眼前这个双眼红肿、噙满泪水、双颊沟壑纵横的脸不忍心告诉她凉珊日记本的事。但想到这是凉珊留下的唯一的东西,还是从包里拿出信递给她。
“对不起阿姨,具体的情况我还不太清楚,凉珊在喝药之前留了两封信和一个日记本,等警察看完日记本就知道原因了,这是她写给您和叔叔的信。”我把厚厚的白色信封交给她,在龚凉珊闭着眼睛的尸体前。
凉珊的妈妈看着那封信没有接,眼泪像水一样不断涌出来。她的弟弟接过信,看着信封上的“爸妈亲启”两行清泪流了出来。这个已经快要成年,一米七几的男生在看到姐姐遗笔的那一刻再也抑制不住眼里的泪水,哭了起来。
我转过身,那两行清泪却让我难受极了。凉珊死前觉得她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没有那么重要。但对于爱着她的家人来说,她是世界上独一无二且重要的人。要是她死前寻求到一些帮助,或许我和她们一家人都不用在这冰冷的停尸房里相见了。但这些道理再有理对死去的人来说也没用了。
我走近看着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农药使她在死前承受了巨大的痛苦。她的面部扭曲着,早已不是我熟悉的那张脸。我熟悉的那张脸皮肤平整,笑起来的时候嘴角有两个小小的梨涡,一双大眼睛滴溜溜的转,蒜头鼻让她看起来可爱极了。可是眼前的这个人毫无生气,她就冰冷的躺在那。
“凉珊,我来看你了。我看到你给我写的信了,谢谢你把我当作朋友。我很惭愧,我没有像你关心我一样关心你。要是我经常去看看你,你也不会感到绝望。凉珊,你知道吗?我有好多好多话想和你说。但是你却听不到了。你走了,我才发现原来我对你一点都不了解,但你却把我视为唯一的朋友,我……”
我说不下去了,我说这些有什么用呢?她已经躺在这冰冰冷冷的停尸房里。我站起身和忍受着极大痛苦和龚家人鞠了一个躬走出了停尸房。
走到门口,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胳膊,我转身一看是凉珊的弟弟。
“谢谢你,来看我姐姐,我叫龚凉安,你可以给我你的电话号码吗?我想知道我姐姐,在这个城市里究竟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她回家的时候一直说她过得很好,可是我知道,她过得一点也不好。”他脸上有明显的两道泪痕,眼睛黑青,两个眼球有些凹陷。我看看他,拿出包里的便利贴纸写了号码给他。
“这是我的电话,若我知道的都可以告诉你,如果你们遇到什么事情也可以打给我,只要是我能帮的。”我把便利贴放到他的手里。看着他,想着他还要处理一堆的事情。安慰父母、协助警察、处理完这些之后还要安葬凉珊。凉珊不是本地人还要考虑要不要运回家火化安葬,这些事情现在都落在了这个高中男孩的肩膀上。我拍拍他的肩,转身往回走。
来到一楼警察局办公厅,杨警官正站在灯光下看着一份文件。他的旁边站着一个穿着白大褂,带着眼镜,体型有些偏胖的中年男子,应该是法医。看杨警官的两道横眉陷在眉心,我知道凉珊的案子不是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有什么新的进展吗,杨警官?”听到声音,他转身看着我,神色冷峻。
“龚凉珊少了一个肾,而且切除的那个肾还受到病菌的感染,溃烂得厉害。”我听完脑子嗡嗡的,张开口却发不出一个声音。
“是这样的,一般肾都是要找到匹配的肾源,还要在短时间内换上。由于肾有排异反应,捐献的人也较少,所以地下黑市里有很多不法的人会在地下购买肾,然后高价卖出。一般而言,正常人靠一个肾也能活着,虽然会有些影响,但是相比身体其它器官而言,一个肾也是可以维持身体的正常运行。切肾是一个小手术,但这个切除龚凉珊肾的人本身不具备很高的专业水平。而且就死者伤口的溃烂程度来看,死者的肾在切除的时候并没有做好必要的消毒以及后期很好的缝合,因此这个肾切除以后伤口在不断恶化,死者死的时候,伤口已经溃烂得很厉害。”旁边那个有些偏胖的法医解释到。
虽然已经做好了接受更残酷的事实,但是还是被震惊到了,她日记本上那些三言两语的背后到底还藏着多少不能公开的心酸?
“但是这也不是致命的死因,真正的死因还是那瓶农药。”法医看了一眼文件继续向杨警官解释。
“好,谢谢刘医,这案子我清楚了。”杨警官把文件给姓刘的法医,坐在办公桌前。
“杨警官,你们审讯了余老太一家人吗?”杨警官看看我没有立刻回答,待法医走了之后,他变得认真而严肃。
“胡莱,你还真是胡来啊,你知不知道你那样的行为只会给龚凉珊的案情增加新的不利因素?要是老太太受了刺激做出什么事,那龚凉珊应该有的权益都会没有。”看得出来他很生气且在克制自己的火气。
“我承认我欠考虑,我很冲动,但我是真的恨那个老太太。”但这些话我都不能直接在杨警官面前说出来,只能在心里默默念叨。
“根据你送来的日记本,我们可以初步认为龚凉珊的间接死因和余老太一家人有关。但是龚凉珊撞人受伤,承担病人的医药费也是理所应当。而且……”杨警官脸上露出难言之隐。我看着他心里七上八下。
“杨警官,是不是龚凉珊的死在法律上和余老太太一家没有关系?”
“换句话说是这样的,法律上规定发生事故的双方可以通过法律程序解决,也可以通过私下解决,而龚凉珊一开始就选择了私下解决,所以……”他很无奈的看着我。
“那凉珊的死和他们就没有一点儿关系?”我知道他的意思,龚凉珊喝药自杀了。她经受的种种都只能算作她没钱、没文化、倒霉。而那些打着守法的名义却啃食她血骨的人,法律一点办法都没有。她是自杀的,是自杀的!那些人一点责任都不用承担。愤怒冲昏了我的大脑,我感到自己浑身不自觉的在颤抖。
“你还好吧?”杨警官扶住快要跌倒的我坐在椅子上,递给我一杯热水。
“杨警官,这个案子真的就这样定了吗?”
“法律上是这样的,有她拍摄的喝药的视频为证,证明是自杀。而她为什么自杀,自杀的原因在这个案子里却没有相关的法律可以维护她的利益。”他坐在椅子上,神色黯然的告诉我。
“她的父母知道了吗?”我问他。
“还没,刚到就去看了人,估计也要出来了。”
“不过”,他神色放缓,变了情绪:“我咨询过我读法律的朋友,在这起案件中,余自明,也就是余老太的儿子,让龚凉珊签订的那份精神损失的赔偿无效。”
“无效?”
“嗯,根据国家《合同法》的相关规定,当事人订立履行合同,应当遵守法律,行政法规……若条款规定违反法律,行政法规的强制性规定的合同无效。而余自明夫妻和龚凉珊签订的精神损失的合同不符合《精神赔偿解释》中赔偿的金额。因为就余老太太的医疗诊断单来看,她的身体情况还拿不到高达十万元的赔偿金。”
“真的吗?那合同无效的话是不是意味凉珊赔给余自明那些精神损失费也可以拿回来?”
“是这样的。”他看着我郑重的点了点头。
“怎么是这样的,怎么是这样的?” 说着说着,眼泪不自觉流了下来。
我哭不是因为凉珊的钱回来了,而是她为了这些原本不需要承担的钱,选择自杀。这个世界上有多少像她这样没有等到想要的正义选择自杀逃避生活的人?他们的死究竟是因为知法守法,还是不懂法?
“你别哭啊,你这大姑娘搁我这一哭,不知道还以为我们警察欺负人。”他从桌上抽了两张纸塞在我的手心里。
“谢谢,非常感谢您,我先走了。”听到凉珊家人的哭声渐近,我知道该走了。
“嗯。”
走出警察局,我竟不知道要去哪,回家吗?家里好像怪冷清的,虽然自己一直都是一个人,但此刻感到前所未有的愤懑和孤独。活着怎么就这么难呢?
就这么沿着警察局旁边的那条街道往前走,脑子里闪过很多的画面。和龚凉珊在一起吃饭时候的场景;龚凉珊去送外卖摔倒的场景;还有龚凉珊躺在医疗卫生堪忧的病房里让人切除了她的肾的场景……这些画面像电影场景一样来来回回在脑中闪回,播放。原本晕晕沉沉的脑袋更沉重了。
手机铃声意外响起来。
拿出手机一看竟是杨警官。“这么晚了,他?”不容多想,我立刻接通了电话。
“胡莱,不好了,龚凉珊的弟弟闹去了余老太住的医院,你快来医院。”
没等我反应过来,对方已经挂断了电话,看样子很急。看看时间,从警察局出来也就四十分钟的时间,医院离警察局打车需要十五分钟的时间。算时间龚凉安应该是看见那个视频就去了医院。来不及反应,我赶紧跑到路边拦车。
一辆车开过来,跑上去却被告知不顺路,接连拦了好几辆车都是这样。心急如焚,可偏偏我走得位置有点偏,打车不是那么容易。我看到时间过了三分钟、三分三十秒、四分钟、四分三十秒,四分四十秒……
终于,一辆空的计程车停了下来,上车给司机报了地址就给杨警官打电话。
“杨警官,现在情况怎么样?”
“现在他一个人在病房,门是关着的,他手里拿着一把病房里的水果刀。”
“病房里只有他和老太太吗?”
“对,我们不敢闯进去,他拿着刀站在老太太床前。他妈妈现在还晕在警察局,爸爸陪着。”
“有什么我能做的吗?”
“你去和他谈一谈,让他冷静,他这么年轻,千万别做出什么傻事自毁前程。”
“好”,挂完电话,心里焦急如焚,他一定是看到他姐姐自杀的视频了。
现在我只能祈祷他千万别做什么傻事。
“凉珊,你在上面一定要拦着你弟弟啊”。
二十分钟的车程,却漫长得一直看不到目的地。嘴里一直催着师傅:“快点啊,快点啊”,终于赶到了医院。
医院门口已经围了很多警察,我在门口看到杨警官,一边和他跑上楼,一边了解情况。这个医院的住院部一共有五层楼,余老太住在最上面一层。我们要乘电梯上去。
“现在里面没有什么动静,估计是情绪渐渐缓下来了。但他现在手里还拿着刀,也没下手。但万一他没有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真捅下去,那他爸妈就真没指望了。”
“我最需要做什么?”
“你去劝劝他。”
“我能行吗?”这时电梯上到了三楼。
“不行也得行,关乎人命的事。”杨警官非常严肃的看着我,我知道这是目前最好的解决办法了。
我点点头,电梯到了五楼。楼道里站了两列警察,我们走出电梯,他们自动让出了中间的一条道。
“去吧”,杨警官对我点了点头。
我敲了敲门冲里面喊道:“龚凉安,我,胡莱,我可以进来吗?”屋子里静静的,没有任何回响,我转身看看杨警官,他点头示意我继续。
我再次敲了敲门朝里面喊:“凉安,我们谈谈吧,如果你想知道你姐更多的事情的话。”还是没有声音,等了几秒,我再次举起手敲门,刚抬起手,门就打开了。
是龚凉安,他用刀抵着自己的脖子,才一会不见,他像是变了一个人,整张脸就像正午阳光下的阴翳,冷漠而毫无生气,让我有一瞬间的失神,这还是我下午看到的那个挂着两行清泪的少年吗?
“进来吧”,他的声音沙哑。杨警官看这情形也没有冲上前去,站在原地,看我走进去。
关了门,龚凉安把刀放下来拿在手里。我朝床上看去,上午还在乍乍呼呼的老太太现在吓得躺在床上动也不敢动,看到她这样,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很解气。
“那个视频你看了?”
“嗯”,他坐在余老太床边的凳子上,手里拿着刀,老太太大气不敢出。我小心翼翼的试探,怕一旦说得不对劲,他冲动的情绪就上来了。
“你姐留了一个日记本,你看了吗?”
“……”
“我虽然不能完全体会你心里的难过和愤怒,但我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感觉,因为早上我和你一样来过这里。”我坐在床对面的沙发上观察他。
果然,他抬起了头,眼睛通红的看着我。
“我当时恨不得想要杀了她,这样的人就不应该留在这世上。”我看到龚凉安未拿刀的那只手握紧了拳头,青筋尽冒,床上的老太太听到我的话瑟瑟发抖。
“但是我不能,你也不能。”
龚凉安依然紧握着拳头,低着头,一滴泪“吧嗒”滴在他黑色校服裤上,绽开了黑色之花。
我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更多的眼泪落了下来,他的双肩颤抖着,那是悲伤到骨髓的疼痛。
我平缓了自己的情绪,轻轻拍着他的肩说道:“凉珊在那边一定不希望我们做傻事,因为这个人的命远远不够偿还她犯下的罪,也不配偿还凉珊的命。我们要让她带着你姐的命永远不安的活着,折磨的活着,直到死去。”床上老太太在被子里被吓得缩成一团,还在不停地颤抖着。
我蹲下来,握住了龚凉安的手,冰凉彻骨,还伴着颤动。阳关照进来,满室亮堂。微风拂起窗帘,轻轻飘动。此刻无语、无声、无息。
时间滴答而过,龚凉安渐渐稳定了情绪,把刀放在水果盘里。看着床上躲在被子里的余老太太,他抬手抹掉眼泪:“今天放过你不是因为我怕进监狱,而是你不配跟着我姐去。你要活着,带着对我姐的歉疚活着,你放心,我姐一定会每天晚上来看看你。”
说实话,听他说完,我现在很是希望这世界上真有鬼神一说。
我们走出门,老太太的儿子儿媳就冲了进去,杨警官再次把我们送到了警察局。
坐在警车里,我全身的神经都放松下来,提着的那口气一下就卸了下来,意识越来越模糊,头越来越沉重,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我醒来,发现我在警察局值班室的小床上,房间里坐着龚凉安和杨警官。
“醒了?”睁开眼就听到杨警官的声音。
“水,可以给我一杯水吗?”我的嗓子沙哑得几乎听不清自己在说什么。
龚凉安给我倒了一杯水,喝下去,嗓子就像干枯的树根得到雨的浸润般好了很多。
“刚才医生说你一天没吃饭,低血糖晕倒了,吃点巧克力。”我点点头,接过龚凉安递过来的黑巧克力,一会儿感觉好了很多。
“对不起,麻烦杨警官了。”从床上坐起来看了看时间,已经凌晨两点了。
“我已经习惯夜班了,倒是你们俩,今天都差点做傻事。”他无奈的摇摇头看着我们。
“很抱歉。”
“不过这事我可以理解你们,毕竟……”他欲言又止。
终是没说出来。毕竟对于那样年轻又美好的那个人离去了,谁都会不忍心吧。
“胡莱姐,今晚对不起,还有谢谢你。”龚凉安低着头。
“即使我不去,你也不会做傻事的。”他抬头吃惊的看着我,我朝他笑了笑。正是因为知道爱的人死了对于活着的人有多痛苦,所以才要好好活着。
不知不觉我又陷入了梦境,准确来说,我不知道那是梦还是我的想象。在朦胧的幻境里,我走在一条两端都是雾霭弥漫的道路上,远处天边的地平线处一片苍茫,真空般的寂静笼罩着我,世界安静极了。突然刺眼的一束光照进了我的眼睛,我挣扎着张开眼睛凝望那束光。那光越来越强,越来越强……
“你醒了?”一张熟悉的面孔占满我的瞳孔。紫色的卷发、带有小雀斑而白皙的皮肤、黑青的眼圈,这是谁?一阵凉风袭来,大脑清醒不少。
“你终于醒了,你都睡了两天两夜了,下次一定不要再这样了,大家都很担心你。”这个紫色卷发的女人居然抱着我。
“发生了什么事,我是谁?”我完全糊涂了。
“醒了,醒了?”一群人同时冲了进来,一个老妇人眼眶红肿啼哭着;一个老头正在用一种悲伤又宽慰的神情看着我;还有一个十几岁的男生,穿着校服望着我笑。他们,他们不是龚凉珊的家人吗?
我的大脑就像铁锈的机器重新开机,发出“咔咔”的声响,谁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凉珊,你怎么了,你怎么这样看着我们?”紫色卷发女子松开手疑惑的看着我。
“凉珊,凉珊不是喝药死了吗?她不是死了吗?”我有气无力吐出几个音。
“姐,你怎么了,你没死啊,你被洗了胃活过来了!”
“什,什么?我,我是凉珊?”凉珊不是死了吗?我不是胡莱吗?我惊恐的转过头看着刚才抱我的那个紫色卷发的女人。
“医生,医生”,男生冲出病房呼叫医生。
“怎么回事?”越回想头越痛。
“我不是睡在警局吗?这一切难道是在做梦?”我狠掐了自己的手臂,随着手上的疼痛袭来的,还有内心深深的疑惑。许是我的神情过于明显,病房里的三人不说一句话,同样疑惑不解的看着我。房间里静得能听见阳光和灰尘摩擦的声音。
“医生,你快来看看怎么回事?”跑出去的男生焦急的带着一个医生和一个护士再次回来。那个戴眼镜、瘦瘦的医生一进门盯着我像看标本一样,病房里诡异般的安静极了。
半晌,那个医生开口了:“身体觉得怎么样?”
“嗯,挺好的,胃不是太舒服。”我如实回答。
“嗯,能想得起昨天发生的事吗?”他点点头,在本子上写下什么然后继续询问。
“昨天,我去了医院,见到了他们。”我用手指着龚凉珊的家人。医生抬起头,皱起了眉,然后飞快在本子上写下一些东西。
“你的名字?”他停下笔抬头问我。
“胡莱,古月胡的胡,来去如风的来上面加一个草字头。”等我答完,病房里的几人皆用诡异的神情看着我,房间里死一般的静寂。
“凉珊,孩子,你怎么了啊,妈妈你不记得了吗?”老妇人的眼泪簌簌流了下来。
“什,什么?我,我是凉珊?那她是?”我指着那个我,那个和我一样紫色卷发,一样面孔的女人。
“我是胡莱啊,凉珊你忘了吗?”女人不可置信的看着我。
“镜子,给我一块镜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不,一定是骗我的,我怎么可能是凉珊呢?我是胡莱啊。”
透过镜子,我看到了自己的脸。寡瘦、苍白、眼角还有可见的几丝皱纹、还有标志性的蒜头鼻,这,这不是凉珊吗?怎么是我?怎么能是我?镜子里的女人吓得我扔掉了镜子。“咣当”一声,镜面四分五裂。头顶的天花板和白炽灯倒映在零碎的镜片里,复制出许许多多的天花板和白炽灯。真真假假如同此刻的我。
“你们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我拉过被子,将外面的世界从我的世界里隔绝开。
过了一会,我听见那个戴眼镜的医生开口了:“这样吧,我们先出去,这个情况有些复杂,我回去再仔细看看。你们也要留点时间让她适应。”然后几人相继离去。我的世界终于安静了。
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我想一定是这两天了解太多龚凉珊的事情,所以想得太多。我要睡着,没准醒来就会不一样了,但睡意始终没有向我袭来。
躺在床上我又开始想我昨日发生的事情。杨警官凝重的神情、龚凉安隐忍的泪水、还有他父母的脆弱和悲伤、一切都那么清晰,最清晰的是龚凉珊那张冒着冷气略微扭曲的脸。
渐渐的,这张脸发生了变化。额上的皱纹开始舒缓开来,眼角的皮肤慢慢拉伸,嘴角微微上扬。慢慢的,这张脸醒了过来,和镜子里的那张脸重合在了一起。“咯噔”一声,我的心一下掉入无边的深渊里。脑袋越来越沉,越来越重,我已经分不清哪是现实,哪是梦境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模模糊糊间听见细声的啜泣声,听见有人唤“凉珊,胡莱”,又仿佛什么声音都没有。抬了抬眼皮终究还是睡过去。就这样反反复复,不知是醒了还是睡着的状态躺着。虽然一直躺着,但身体依旧觉得很累。好像大脑的某个地方不愿意醒过来,一次又一次拖着意识神游在黑暗的漩涡中。终于,在漩涡中挣扎累了的意识沉了下去,世界又黑又静。
“当我站在这高楼,望着窗外人潮汹涌,当你还是作别那一天,渐渐挥去我的梦……”
像是天边传来的低沉又温暖的嗓音将我溃散的意识一点点往回拉,我努力抓住这天边的声音把自己从梦里往外拽,终于……
“醒了,醒了”,艰难睁开眼,龚凉安的脸映入我的眼睛。
“咳咳”,在那双热切的眼睛的注视下,我的意识终于醒过来大半。还未开口,他就递过来一杯温水。
“胡莱姐,还是你的办法好,我姐真的醒了。”龚凉安转过头对抱着吉他唱歌的人大声喊道。
“这首歌,她听过很多次”,她停下来,走近看着我,眼睛里朦朦胧胧,一片湿润。
“姐,你饿吗?我去给你买点吃的?”凉安接过水杯欢悦地跑出去。房间里只剩我和唱歌的那个人。
“我怎么了?”我的声音异常的低沉、沙哑。每一个字好像都要在喉咙里历经一道道坎,然后鲜血淋淋的出来。
“你喝药自杀”,她的声音很平静,就像在说一件被蚊子叮咬般的小事。说完,看看我,大概是看我已经能够接受的样子,她把吉他立在床头,坐在床边的凳子上看着我继续往下说。
“你昨晚留下一个日记本和两封信然后喝药自杀了,好在房东及时发现,打了120把你送来医院,经过洗胃,把你给救回来了。”她顿了顿,看着我,没往下说。
“所以我没死,我还活着是吗?”
“是,你现在活得好好的,就是肚子里的肾还需要住院养一段时间。”她握着我的手,暖乎乎的,眼里闪着泪光。
我望着窗外洒进来的阳光和那些浮在光里的细小尘埃。“没有光的时候谁会在意到尘埃的存在呢?”自言自语间,她用力握了握我的手。
我看向她,她极其温柔的说:“但没有光,尘埃不也照样在那里吗?它们的存在本就不需要光去证明啊。”
看着她,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思索再三,我决定告诉她我经历的奇怪又真实的一切。
“胡莱,我做了一个很长又很奇怪的梦你信吗?”我转头看着她,她看着我,半晌她点点头。
“我梦见我变成了你,我死了,死的样子真难看。我为死去的自己抱不平,闹去了余老太的病房,还在警察局看到我爸妈在我的尸体前哭。说实话,活着的时候我爸妈不善于跟我们两姐弟表达什么,但是当我死了,看到他们哭得那么伤心,我很后悔。看到我弟握笔的手拿起了水果刀,差点做错事,我知道我错了,我不该用别人的过错来惩罚自己和家人。”我看到胡莱的眼睛渐渐湿润,然后化成一颗晶莹圆润的泪。她抬手抹掉,不说一句话,静静的看着我。
“你知道我为什么叫凉珊吗?”她摇摇头。
“因为我爸妈希望我做一个良善之人,良善,凉珊。其实我完全可以在没有监控的地方,在黑夜里撞了人走掉,但我不能昧着自己的良心。当我在鬼门关徘徊,看见那些我写的信,看见这所有的一切时,我后悔了,后悔因为那样一家人喝药自杀。”不知不觉,我的枕边湿湿的,回过神来才发现眼泪顺着眼角滑经耳朵,浸湿了枕套。
“那你会原谅那一家人吗?”她用纸替我擦了眼泪,盯着我的眼睛。
“不会,有的人是真的不会将心比心的,无论你做什么都满足不了他们需求。但我也不恨他们了,恨他们就好像不放过自己,时刻提醒自己,自己有多惨,生活有多不如意。但走了这一遭,经历这一场奇怪的梦境之后我觉得简单活着对我的家人来说就是一种幸福。”
“凉珊,你真的一下子变了很多,心更敞亮了。”胡莱微微笑着,眼里的笑意轻轻拂过我的心头。
我凝望那一波温柔的笑意道:“当我站在你的角度看我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真的蠢爆了,一不小心还卖掉了自己肾。站在停尸房里看到我爸妈那么难过时,我才知道,自己喝药下去那短短几分钟的抽搐、痉挛、疼痛都不算什么,我闭上眼什么痛苦都结束了。但对于活着的家人来说,失去我的痛苦是一辈子的,这个疼痛是痛在心上,日日夜夜折磨他们的。死并不难,带着已死之人的记忆好好活着才难。”好多堆积在心口的话一股脑说完,我觉得长久长在自己心上的那根刺终于被拔出来了。
“那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找律师打官司,把六万精神损失费要回来。然后找一份离家近的工作,陪着我爸妈好好生活。我还要谢谢你,在这几天陪着我家人。”
“矫情,再肉麻,我可走了啊?”她笑着,眼泪涌了出来,没抬手擦。
看着她这样大哭,我慌了:“别,胡莱,你可是不会哭的冷傲女子呢!”我也哭了起来。
“砰”,我的家人走了进来。我们互相看着。眼泪不断涌了出来,但这一次,我们都是笑着流下眼泪。
我转头看向窗外,阳光慢慢移到了我的脸颊,晒干了我眼角的泪,也晒干了那个潮湿的梦和潮湿的过去。还好,那只是一个梦!
胡莱拿起她的吉他唱起了那首说要去上电视的歌。慵懒沉稳的嗓音徐徐钻入耳朵,歌词是我不会听腻的那几句:
“当我站在这高楼,望着窗外人潮汹涌。当你还是作别那一切。渐渐拂去我的梦。 昨日不可更改,也想追一个未来。消失的梦还在那枫香里,不断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