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清华",像个成语,也可倒装,读作"清华北大"。
它作为一种憧憬甚至信仰冲进我那一代的小孩子的脑袋里,是绝对霸道的,是不需要理由的,并且立即就确立了它至高无上的地位。闪闪发光,无处动摇。它有很多近义词,比如"毛泽东万岁",比如"人生而自由"。它们的共同点就是,虽然不知道在说什么,但是觉得很厉害。
清华是什么,我真不知道。而北大是什么,在里面虚度了两年多的我,倒是可以勉强给你画个我眼里时而模糊时而更模糊的湖景。
关于北大的第一个定义大概是三四岁就蹦进我脑子里的——中国最厉害的大学!或许加个之一。小时候是不用知道"大学"是什么的,只要知道"厉害"就够了。但凡是有"厉害"二字,心中总会莫名的有些震颤,是会以谦卑的态度去仰视的。比如会打败坏蛋拯救公主的王子很厉害,会卖玩具的商店很厉害,自己比着pose对着镜子,觉得自己也很厉害。而北大前头还有个"最"字,"最厉害",那简直是跟奥特曼一个地位的了。
后来,通过各种道听途说,又知道了北大是一个"文艺"的地方,大概是说它文化氛围极高,有1米八几那么高吧。从那以后漫长的一段时光里,我就一直有个误解,以为北大是只有文科的,大概上的课也跟"语文"课本里差不多,老师念"鹅鹅鹅",我们念"鹅鹅鹅",或许上了大学我们变厉害了,可以自己往下念"曲项向天歌"。
真正对北大有了切实的敬仰,还是要在初中学了点历史以后。那时候,北大终于挥去了朦胧的烟雾第一次露出半遮的脸。"兼容并包","民主科学","自由思想","独立人格"这些理念慢慢地印进了脑子里。知道了她引领了"五四"运动,她把腐朽的中国一下子扎疼起来,把颓废奴性的青年从老一辈手里抢过来,然后跟着她一起尖锐地吼叫,一起去死,或者重生。那种精神是可以隔着时空把现在的我都点燃的,是值得认可并且敬仰的。那时候,自以为算是脱离了"不明觉厉"到了知道北大是什么,依然觉得很厉害的地步了。
特别是上高中以后,懦弱里隐藏着尖刺的我,很快便对应试教育的压迫产生了极大的不满。无尽的题海,课业。一点点被剥掉的自由,活力。除了读书,几乎没有学到其他任何东西。明明想反抗一下,却连放下手中习题的勇气都没有。在这样的条件下,北大在我眼里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梦想的生活啊!人们自由地发表观点,相互辩论,挑选自己喜爱的科目。有草坪,有歌舞,有柔软的女孩子的手。再没有逼迫自己的枷锁,再没有充满善意的包袱。我那时并没有意识到,我很快便将通过竞赛保送进北大,我只是莫名确信,如果我真的进了北大,我必将得到解脱。
然后我便确确实实进了,踩在她身上,跌进她怀里,却找不到她。
在说北大之前,要先说人类一个奇怪的劣习。那便是当人们不了解一件事物的时候,人们很容易盲目地去喜欢或者厌恶它。比如我们盲目地一边看着日本爱情动作片一边骂小日本,我们盲目地追逐着吸毒酗酒的明星,我们盲目地转发公知的鸡汤。因为隔得足够远,所以我们自以为看见的,对的;其实离它本身差得太远。就像我们头顶的月亮,那么亮,那么美。可是你别靠近它,你会受不了,它坑坑洼洼的表面。
是的,坑坑洼洼,这就是我拿着红腾腾的冒着热气的录取通知书进京后,北大给我的最初印象。我不是说永远在施工的校园环境,我不是说厕所门都关不上的硬件措施。既然要上大学,这点承受力总是有的。有一些屙屎不冲水的,一个月不洗澡的,随地吐痰的小伙伴们我也能理解,毕竟这不是北大教他们的,是他们从别处带来的,不能怪北大。可是北大的精神呢?独立思想呢?自由人格呢?我竟看不到。我瞪大了双眼,可人们推着自行车一脸疲劳地在路上拥挤着,往教室拥挤着,往食堂拥挤着,像所有平庸的普通人。我知道肯定有人有所谓的独立与自由,但那多半是他自己的人格。真正北大身上所有我憧憬过的美好的品格的影响我似乎一点都没有感受到。没有人来教我,甚至我怀疑她自身还有没有。
于是第一学期我抑郁了。我不知道是因为理想跟现实之间的差距太大,还是被沉重的学业压力所压垮。我找不到所谓的"理想"跟"自由"的光芒。大家挑最好拿分的课上,为了0.1分的绩点斤斤计较;想办法转到以后出路最好的专业,想办法与导师打好关系,搭建人脉;到处找实践团找实习,不是为了真的学到什么,而是为了以后有一份漂亮的简历,有一些所谓的经验。每个人都背负着沉重的现实,都在为着看不见的未来,牺牲现在。就像北大曾经的一位教授说的那般——培养的是一群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可这哪有什么"大学之道",这不过是一个放大版的高中!
那么老师们在做什么呢?他们同样不好过。他们有自己的教学要求,要完成上头对课程效果的预期,要保证一定的及格率和优秀率,同时还有科研要求,每年都要做出一定的科研成果,不然第二年估计就卷铺盖走人了。
我那时是极不明白的,为什么明明该是"象牙塔"一样的地方,却像一片被乌鸦遮蔽的墓地,每个人都过得那么辛苦。是学生的错么?是教师的错么?如果所有老师和学生们都错了,那只能是制度的错了!制度!是的,就是这样!
我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我开始在心里默默地埋怨北大,甚至咒骂北大,骂它腐朽,骂它退步。它曾经是中国的一杆标杆啊!如果当年学生运动是复旦是浙大是清华,是任何一所其他学校发起的,可能鸟都没人鸟他们,只有北大,只有那时候的北大,只有它说的话,全中国的大学都会听,全国的青年都会跟随,它就是有这样的魅力。它被追随,因为它值得被追随。因为它的气质,它内在的品格。可现在,失去了这些,它同"蓝翔技校"又有什么差别呢?不过教的手艺不同罢了。它不再是那个承载了中国无数希望的那个"北京大学",它不过是"北京一所大学"。
这种愤青式的想法陪伴了我很久,直到有一天我真正动脑子,想想大学到底是什么?仔细想想,刚刚我说的"大学生活",难道不是所有的大学都有的现象么?不只在中国,恐怕牛津,剑桥,哈佛,所有人们耳熟能详的名牌大学现在的状况大抵也一般无二。这是整个人类社会的风气导致的。在这样一个物欲横流,急功近利,适者生存的世界上,如果不按照这世界设定好的规则走,万一培养出来的学生找不到工作甚至无法生存,谁来担负这个责任呢?谁敢又有谁担当得起呢?那么既然"北京大学"也是一所大学,我们凭什么要求它做超出它本身能力范围的事呢?现在的"大学"已非当时的"大学",那么现在的"北京大学"也自然不再是当时的"北京大学"。就她本身而言,她从来没有对自己做过什么虚假的辩护。她说她是中国最好的大学,难道不是么?我所在的化学专业的学校排名便是国内第一,世界前十。这样的水平难道还不够好么?拥有权威的教授,拥有最前沿的科学设备,不断地有诺贝尔奖获得者过来做访问,这样的院校还有什么值得抱怨和不满意的呢?
如果有错,那便是现在整个"大学"这一理念的错,那么我们便不应该针对性的攻击某一所大学,我也该对自己先前不成熟的想法道歉。这时候,与其咒骂,真正应该做的,是去拿出一个切实可行的方案出来,去进行改革,让"大学"在现代社会上重新找到它的意义。而我最希望的,不过是北大能再一次第一个站起来,重新由"北京一所大学"变为独一无二的"北京大学"。
所以如果现在你再问我北大怎么样,我会说这里有片湖,湖名未名,一塔相倚。这湖里有当年和珅或是乾隆修建的石舫,有曾经被12铜首众星拱月的翻嘴石鱼,有些许想不开而跳进去拥抱她的生命,也有诗人的灵魂。无数个夜晚我绕着她跑着,脚步震颤,呼吸急厉,一边跑一边咒骂着她,一边跑一边审视着她,直到终于爱上了她。这还有亚洲最大的图书馆,里面的书雅俗相间,古今皆有,可以找到所有你想要的快感与美感。我在里面迷路,也在里面孤独。这有数百个或奇思妙想或大气磅礴的社团,里面可能藏着各个方面的专家甚至世界冠军。这有数不尽的"有用的"和"没用的"课程。你尽可以随着人流去选择,或者随着你的心去选择。
初入燕园的时候,跟着一群小伙伴唱着《燕园情》,从学校的这头,唱到那头。
犯浑的时候,借着黑漆的夜,到博雅塔的草丛里流一泡尿,也算这几年不虚此行。
失意的时候,去小西门撸串喝酒;得意的时候,去小西门撸串喝酒。
吃过鸡腿饭,丢过几辆车,这便是在北大真正摸得着的生活。
这么看来,北大其实如同它的湖一般,放眼望去,像一面扎在翡翠里的镜子,美轮美奂。可走近一看,湖面上飘着些许垃圾,水里也会有大量淤泥,你正想叹息一二,忽然微风徐来,波光嶙峋,细细碎碎,反而更美。方知,这湖里最多的,还是层层层层的水,和游来游去的鱼。既然你被投到了这里,那么是做一条鱼还是做一团垃圾,难道不是在你么?尽可以去昏天黑地地打游戏,尽可以每日黑灯瞎火地谈恋爱。可真要读,书也是有的,桌子也是有的;真要问,老师也是有的,同窗也是有的。只盯着湖面的垃圾咒骂而错过一整晚的水光,岂不可笑。
或许覆盖整个帝都的雾霾把"北大"也灰蒙蒙地藏了起来。可藏起来与没有终究是不一样的不是么?你尽可以去找,找到了,她就是"北京大学",找不到,她也是北京一所很好的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