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 要] 严羽是诗学理论大家。严羽诗歌是其诗学理想的实践,具有相当的艺术成就,在唐宋两大诗歌创作高峰之末,实具有整合唐风宋调、纠偏补失复归于“正途”的诗史意义;虽然其创作成就实不足以当之,但此种统合诗史的理性的自觉意识和创作实践之努力实属难能可贵。严羽的诗歌是其理论探索和艺术实践的结晶。
[关键词] 严羽;沧浪诗话;诗学理想;实践;诗歌艺术
严羽称“仆于作诗,不敢自负”(《答出继叔临安吴景仙书》),其实严沧浪的诗歌,就其内容来看,有着深刻的现实背景,是诗人心灵的载体;就其艺术的探求来看,严羽自负于“至识则自谓有一日之长,于古今体制,若辨苍素,甚者望而知之”(同上),因而其诗歌也有着独特之处。如果置于诗歌发展史上,则更可以明了其艺术探索的价值。李坚在《书正德胡刊本沧浪先生吟卷后》中指出:“夫文章与时高下,宋自北鼎南迁,国势不竞,甚矣。迨于乾、淳之间,积久道洽,日趣强盛。一时尤、杨、范、陆诸君子,家筑骚坛,人标赤帜,鸣盛之作,駸駸乎几还东京之旧;开禧而后,境土日蹙,政庞日滋,于是声诗之变亦与时俱极:扬沙走石以为奇,叫骂叱咤以为豪,而宇宙间几无诗矣。先生生当其时,乃能独自奋迅,力蕲凌驾盛唐,以闯步汉魏境上,视元和以还诸公,殆有不轻折辈行之意。自余贾岛、姚合而下,固其所不屑也。”张扬严羽诗论的理论价值及诗学史意义,也肯定其诗歌创作实践的成就和现实影响。要而言之,严羽诗歌的总体艺术特色,大抵“格律精深,词调清远。盖真有透彻之悟,而其词足以达之”(郑絅《嘉靖重刻沧浪严先生吟卷序》),“其《吟卷》百余章,如镜中花影,林外莺声,言有尽而意无穷”(毛晋《沧浪诗话跋》),不可等闲视之,在唐宋两大诗歌创作高峰之末,实具有整合唐风宋调、纠偏补失复归于“正途”的诗史意义;虽然其创作成就实不足以当之,但此种统合诗史的理性的自觉意识和创作实践之努力实属难能可贵。可以说,严羽的诗歌是其理论探索和艺术实践的结晶。
一
作为一位有个性、有鲜明而强烈的理论主张的诗人,严羽的诗歌能够初步摆脱宋人普遍重视锤炼字句的藩篱,比较注重诗歌的艺术构思,以巧妙的构思来突现所要表达的意象。严沧浪把诗篇看成一个完整的艺术品,追求一种浑然的美,而不在诗歌的局部作太多的雕琢,以至本末倒置。严羽以为盛唐之诗,“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沧浪诗话·诗辨》)因此也指出了对诗歌创作本质要素的认识:“诗有词理意兴。”并且就诗史上各个时期对“词理意兴”的不同处理,作出分析,借以表达其诗学理论思想:“南朝人尚词而病于理;本朝人尚理而病于意兴;唐人尚意兴而理在其中;汉、魏之诗,词理意兴,无迹可求。”(《沧浪诗话·诗法》)诗人总是在诗的整体构思上,在如何把自己的感受转化为诗的意境、以及妥帖处置奔腾的诗情上着力,力求处理好“词理意兴”的关系。因而,严羽颇为重视诗歌的构思经营,所谓“诗难处在结裹”,经营步骤,以期妥贴处置奔腾的诗情,达到艺术的浑成美,而不逗露雕饰经营之痕迹,意即人工夺天工之巧,亦即“须是本色,须是当行”,“譬如番刀,须用北人结裹;若南人,便非本色。”(《沧浪诗话·诗法》)他的诗不是那种有佳句而无佳篇者,而是注重创造浑然的美的境界,并通过这境界给人以强烈的感染,也是他诗学理论的最为直接的、比较好的实践。这一艺术特征,在严 羽的许多作品中都有明显的体现。
《梦中作》是严羽精心构思的一篇诗章,小序云:“予客庐陵日,梦至一大府。主人自称刘荆州,与予觞燕,各赋诗为乐。觉而仿佛其一二,因续成之。”小序则为诗歌创作提供了具有深厚历史背景的情感氛围,打下了基调,并因此而使得该诗具备了深广的包蕴性。诗先从自己的志向叙起,“少小尚奇节,无意缚
圭组。远游江海间,登高屡怀古”,志向远大,受前朝英雄事迹时时激励,刘备那种“将军策单马,谈笑有荆楚。高视蔑袁曹,气已盖寰宇”的气慨才略,更让其倾倒,以致受到了刘备的极高礼遇,且“高论极兴亡,历览穷川渚”,并对这种知遇之恩感念不已。而《刘荆州答》则以刘备的口吻指出时局的严重性,“四海横雕戈。惊尘暗九有,豺虎临长河。流人满川谷,积尸乱如麻。关洛既荡析,楚襄空嵯峨”,并批评那些官僚“谬当牧守寄,无以救时讹。竟贻百代诮,家世随蹉跎”。无奈之下,也只能借歌、酒以解忧销愁了。这二首联章组诗,如此一安排,将诗人对时局的认识、担忧,以及对尸位素餐者的愤慨和自己处于晚宋风云际会之时却不能报效国家的抑郁愤闷,全部揭示出来。这种浑然一体,完全得益于诗人的巧妙构思、小序与诗之相得益彰的配合。
诗歌的“经营步骤”,可以使诗歌取得良好的表达效果,形成浑融之美。皎然《诗式·明势》曰:
高手述作,如登荆、巫,觌三湘、鄢、郢山川之盛,萦回盘礴,千变万态(文体开阖之势)。或极天高峙,崒焉不群,气腾势飞,合沓相属(奇势在工);或修江耿耿,万里无波,欻出高深重复之状(奇势互发)。古今逸格,皆造其极妙矣。
指出诗歌创作中文势气脉之流动,如机发矢直、涧曲湍回,使笔意自由流转、姿态横生,极尽自然之趣。其大要则分“极天高峙”之奇险之美、“修江耿耿”之流畅之美。但无论何种,皆要求构思、写作中意脉联绵,一以贯之,所谓“作者措意,虽有声律,不妨作用,如壶公瓢中自有天地日月。时时抛针掷线,似断而复续,此为诗中之仙。拘忌之徒,非可企及矣。”(《诗式·明作用》)因为如此,方可形成诗之整体浑融美,即“气象氤氲,由深于体势;意度盘礴,由深于作用”(《诗式·诗有四深》),从而避免“有佳句无佳篇”不良现象之出现。这一“经营步骤”理论,深得诗歌创作方法要旨,严羽所谓“结裹”,其义当亦与此相通。
宋末元初之方回亦颇重视诗之“经营步骤”,有“小结裹”、“大判断”之说。《瀛奎律髓》卷十评姚合《游春》曰:“予谓诗家有大判断,有小结裹。姚之诗,专在小结裹,故四灵学之,五言八句皆得其趣,七言律及古体则衰落不振,又所用料不过花、竹、鹤、僧、琴、药、茶、酒,于此几物一步不可离,而气象小矣,是故学诗者必以老杜为祖乃无偏僻之病云。”纪昀批曰:“武功诗欲求诡僻,故多琐屑之景以避前人蹊径,佳处虽有,而小样处太多。如此诗三、四自好,五、六尚不伤雅。次首中四句则下劣甚矣,学者不可不知。‘迎风’句太纤琐。卑于(贾)岛,武功定评。谓细巧过之,则不然,过处正是不及处。”又卷十五评陈子昂《晚次乐乡县》曰:“盛唐律,诗体浑大,格高语壮,晚唐下细工夫作小结裹,所以异也。”纪昀进一步申解曰:“此种诗当于神骨气脉之间得其雄厚之味,若逐句拆看,即不得其佳处。如但摹其声调,亦落空腔。”可见,方回之“小结裹”是指句法、句眼,而“大判断”则谓诗歌之整体“经营步骤”及由此而得之浑融意境,故尔纪昀评述虚谷曰:“此评极有见解,何以他处乃惟讲句眼?”严羽讲求诗之词理意兴,“诗难处在结裹”,要求本色当行,可知,沧浪之所谓“结裹”,意同于虚谷之“大判断”,要求处理好词理意兴之关系,“尚意兴而理在其中”。重视诗歌的“经营步骤”之“结裹”(严羽)、“大判断”(方回),是宋诗艺术发展的必然,是唐宋诗两大高峰后的理论总结之自觉。 这种重视“结裹”和“词理意兴”妥贴处置以求达到浑成之诗美的思想,在严羽传世诗歌中,表现比较突出。《登豫章城感怀》是沧浪的咏怀名作。作此诗时,沧浪已经过了长期的漫游干谒求进,但处境仍旧不如意,没有得到施展才能的机会。其胸中的抑郁不平,在登上这古老的豫章城池眺望时,喷薄而出。且诗因构思的巧妙而一波三折,恰与诗人的抑郁不平的情感同步。诗首先写忧愁满腹而登城眺望,“忧来不自得,登城望高天”。本拟登高排遣忧愁,却忧愁更甚。极目所见,“寒云四面起,朔气下长川。脱剑且却座,君知心惘然。奈何平生志,郁抑江湖间?凛凛秋风来,茫茫落日晚。长忧生白发,沉想忘朝饭”,营造出一个凝重、寒冷、压抑的氛围,为其壮志不酬的愤慨作铺垫,因而也深深感染了读者。故尔下文则直抒胸怀,“向来经济士,本自碌碌人。萧曹刀笔吏,樊灌市井
臣。徒步取勋业,汉道为光新”,以历史上建立不朽功业的人物发迹前的平凡经历,来证明英雄本是平凡人,一旦得机遇,自会乘时而起,匡世济民,表现出对机遇的渴求和对自己才能的深信不疑,渴望成为一个名垂青史的人。“名当以德载,事耻因人成”,诗人有着自己的特立独行的个性,不希望依附于人而成名,而这一点正是理学家思想的体现。虽然如此,诗人并未失去自信,“独酌还独酌,哀歌还哀歌。安得凌风翰,为君拂寥邈”,呼唤成就功业机遇的降临。诗因构思的巧妙,将诗人愤懑不平、喷薄的诗情,与豫章城上的日暮荒凉、寒云朔气凝成为一体,苍凉阔大,真有万古苍茫,英雄、知音难求之慨。这清冷的氛围与诗人的沉郁愤慨的感情,一起构成了浑然的境界,并以此来感染读者。其感人之处,就在于创造出了一种情感和景象浑融无间的境界,引导读者融入其所描绘的境界而进入其开阔的心扉,进行思想和情感的交流,而不是以一两句名言隽句而取胜的。如《登滕王阁》诗:
高阁凭空浩荡开,当时遗迹几荒苔?烟含晚市悠悠见,沙带澄潭渺渺回。此日登临分壮气,百年沦落忆雄材。可怜万古神交意,日暮荒凉一叹哀。 在苍茫阔大且深邃的背景下,将其情感喷薄而出,创造出情景浑融无间的境界,感染读者并引起共鸣。
这类构思巧妙的诗歌在沧浪集中还有很多,如《庐陵客馆雨霁登楼言怀寄友》,前人称“观此诗曲折步骤,足见其平生立言非妄”(贺裳《载酒园诗话·严羽》)。所谓“曲折步骤”,乃是指诗歌巧于构思,善于创造浑融无间的意境,亦即严羽所说之“结裹”。沧浪之“平生立言”,大概主要是指《沧浪诗话·诗辨》所说:
夫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然非多读书,多穷理,则不能极其至。所谓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诗者,吟咏情性也。盛唐诸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
也就是说,要以巧妙的构思,使得诗情和所描写的景象浑融无间,达到那种“透彻玲珑,不可凑泊”的境界,以盎然的兴趣引导读者进入其所描绘的境界之中,产生感情的共鸣。贺裳认为,严羽此诗达到了他自己所提出的艺术标准。并且还说:“读严沧浪诗,真如于诸绣裾中独见司隶将校,且喜其言行相顾,不为鹦鹉之效人语也。”(贺裳《载酒园诗话·严羽》)认为严羽的诗歌在南宋比较杰特,没有那种堆垛的脂粉气,且能够自铸伟词,不作学舌之语,其诗歌创作颇符合自己的理论主张,所谓言行一致者也。这种评价是很高的了,也比较符合严羽诗歌创作的实际,亦颇能体现作为诗论家的贺裳对严羽诗论及诗歌创作之别有会心处。
其实,严羽诗歌的“曲折步骤”乃学习杜甫的结果,更是直接渊源于江西诗论。范温《潜溪诗眼》云:“山谷言文章必谨布置,每见后学,多告以《原道》命意曲折。”黄氏及门弟子范温则“以此概考古人法度”,以杜甫的《奉赠韦左丞丈》为例作了具体的逐层分析:
“纨袴不饿死,儒冠多误身”,此一篇立意也。故使人静听而具陈之耳。自“甫昔少年日”,至“再使风俗淳”,皆儒冠事业也。自“此意竞萧条”,至“蹭蹬无纵鳞”,言误身如此也,则意举而文备。故已有是诗矣,然必言所以见韦者,于是有厚愧真知之句。所以真知者,谓传诵其诗也。然宰相职在进贤,不当徒爱人而已。士故不能无望,故曰“窃效贡公喜,难甘原宪贫”。果不能荐贤则去之可也。故曰:“焉能心怏怏,祗是走踆踆。”又将入海而去秦也,其于去也,必有迟迟不忍之意,故曰:“尚怜终南山,回首清渭滨。”所知不可以不别,故曰:“常拟报一饭,况怀辞大臣。”夫如此则相忘江湖之外,虽见素亦不可以得而见矣。故曰:“白鸥波浩荡,万里谁能驯”,终焉。
范温并且接着总结曰:“此诗前贤录为压卷,盖布置最得正体,如官府甲第,厅堂房室,各有定处,不可乱也。韩文公《原道》与《书》之《尧典》,盖如此,其佗虽谓之变体可也。盖变体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出于精微,夺乎天造,不可以形器求矣。然要之以正体为本,自然法度行乎其间。譬如用兵,奇正相生,初若不知正而径出于奇,则纷然无复纲纪,终于败乱而已矣。”范温此说当得自师说。“法度”“纲纪”,正是黄山谷论诗之要。南宋吕本中在讲“活法”的同时,也颇注意诗歌构思布局的问题,《童蒙诗训》称引黄山谷之语曰:“凡始学诗须要每作一篇,先立大意;长篇须曲折三致意,乃能成章。”可见,严羽的“曲折步骤”,其理论上的渊源正在于江西诗论。这也是严羽出入于江西、热切关注宋诗发展而疗救其弊病、自树立而不因循的一个明证。
严沧浪的酬赠之什,亦非泛泛而作,每每在惜别念远之际,将此时此地的情境乃至深层的思想、性格浑然托出。其实采用的依然是以巧妙构思营造氛围,创造意境的方法。如《客中别表叔吴季高》诗,“悠悠远别半生悲,白日相逢又语离”,半生分别,已是悲伤之极,而乍相逢却又要匆匆离去,将离别的情感突兀地置于眼前,首先将读者牵入这浓得化不开的离愁别恨中,在怅惘的氛围中再展开叙述。个人的离别悲伤如此沉重,而“海内风尘惊不定,天边消息到何时?洞庭旅雁春归尽,瓜步寒潮夜落迟”,战乱频仍、社稷倾危,个人的离别与家国黍离之悲交织在一起,比杜甫的“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写得更为沉痛。因而末联之“惆怅孤舟从此去,江湖未敢定前期”,在烽烟四起、中原板荡的时节的离别,又哪知归期、何时相逢?而家国又何日得安宁?人生离别之恨、家国黍离之悲在这离别之中和着血泪相流,将这人世的无奈和伤感表达出来,且曲折含蓄,意犹未尽。此外,《和上官伟长芜城晚眺》却能够创造出朦胧的意境美,正如诗论所言的“水中之月,镜中之象”那样的境界:
平芜古堞暮萧条,归思凭高黯未消。京口寒烟鸦外灭,历阳秋色雁边遥。晴江木落长疑雨,暗浦风多欲上潮。惆怅此时频极目,江南江北路迢迢。 诗人将平芜、古堞、寒烟、暮鸦、秋色、孤雁交织在一起,又把近景、远景、诗人的怅惘失意融合其间,构成了神完意足的意境,以颇强的艺术感染力来感发人意。前人论此诗云:“严沧浪‘空林木落长疑雨,别浦风多欲上潮’,真唐句也。”(《怀麓堂诗话》)“严沧浪论诗,至欲如那吒太子析骨还父,析肉还母。及其自运,仅具声响,全乏才情,何也?七言律得一联云:‘晴江木落时疑雨,暗浦风多欲上潮。’然是许浑境界,又‘晴’‘暗’二字太巧穉,不如别本作‘空江’‘别浦’差稳。”(《艺苑巵言》卷四)“沧浪有《诗话》,论诗甚高,以禅为喻,而所造不过如此。专宗王、孟者,囿于思想,短于才力也。即如此首三、四,‘鸦外’‘雁边’,意分一近一远,终嫌两鸟无大界限。”(《宋诗精华录》卷四)所论亦各有是处,然亦仅仅胶着于寻觅名言隽句,实乖戾沧浪论诗宗旨。不过,诸家皆认识到严羽之诗具有唐诗意味,而唐诗特色正在于“尚意兴而理在其中”,乃“结裹”之佳善者。论者仅于胸中横梗一“宗唐”“宗宋”之理念,未能关注于诗之“词理意兴”之辩证关系,因而曲解了严羽“入门须正,立志须高;以汉、魏、晋、盛唐为师,不作开元、天宝以下人物”之命意所在,恰恰乖离了“学诗者,以识为主”(《沧浪诗话·诗辨》)的宗旨。沧浪论诗主于创造浑融无间的意境,而不仅仅用力于字句的日锻月炼,追求的是“词理意兴”之妥帖处置、“言有尽而意无穷”的韵味、一唱三叹之致,而非有佳句而无佳篇者。从严羽诗学来考察其诗歌创作,焉得谓“仅具声响,全乏才情”?
最能体现沧浪这种朦胧意境美的追求的,是其《梦游庐山谣示同志》。诗歌着力描写梦境中的庐山:
庐山深处在何许,五老仙人邀我语。眉如秀雪颜桃花,酌酒相酣坐箕踞。明河九派倒西来,石梁巉绝古道开。五公握手向我笑,下见劫火扬尘灰。独骑一鹿穷萦回,窅然醉蹋青锦苔。松风号嘈何清哀,湍飞瀑卷万壑雷。
将梦境中的庐山,写得迷离恍惚,美妙绝伦。超凡脱俗的仙人世界,亦真亦幻,反衬出尘世的纷乱和无奈。而在仙人导引下俯视苍茫人世,唯见“独骑一鹿穷萦回,窅然醉蹋青锦苔”——自己在尘世苦苦探索、追求人生价值、实现济世
理想的孤单身影。反观尘世,则发出了“乱世茫茫飞蠓蠛”的概叹,而向往赴神仙世界,“须君之行当何时,共向丹崖卧松雪”了。幻化的仙人,梦境中的游历,反观尘世的描写,均构成了水月镜象般的艺术世界,这朦胧的意境美的世界,确乎能够感发人。这首诗在意境的创造和艺术构思上,均有着明显的模拟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和《古风·西上莲花山》的痕迹,而缺少太白诗的雄浑豪放,不过在晚宋诗坛上,以其抒写情性的独特、意境的朦胧美,还是颇引人注目的。《游仙六首》也基本上遵循了这一创作方法,在创造出朦胧意境的同时,而反观尘世,两相对照,表达诗人不能忘怀世事的情怀。
严羽的诗歌重在艺术构思,并因此而重视意境创造,力图以其内涵的丰富与深厚而有“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意味和一唱三叹之致,比较好地实践了其“诗者,吟咏情性”的主张和水月镜象意境的审美追求。而这一切乃是以其“兴趣”说为基础的,并且偏重于“兴”(而较为轻视“趣”,乃是对宋诗重“理趣”的反动),较重视诗歌的现实内容的丰富与深厚,因其内容的丰富和深厚而更显得意味深长。在晚宋“扬沙走石以为奇,叫骂叱咤以为豪”(李坚《书正德胡刊本沧浪先生吟卷后》)的诗坛上,较完美意境的创造,确乎能够独树一帜,以其理论主张和创作实践,为宋代诗歌起了纠偏和转换风气的作用。
二
诗歌的巧妙构思、创造意境,不但依赖于“曲折步骤”,而且还要注重物象的组织和意象的创造性运用。即所谓“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陆机《文赋》),用沧浪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尽驱灵异入篇什,物象往往愁笞鞭”(《送主簿兄之德化任》)。严沧浪比较自觉地注重捕捉足以表达其内心情感思想的物象,并将其巧妙地组织,使之进入其诗歌的“曲折步骤”中,又因其物象的内涵丰富和灵动多姿,而使得其诗歌形成较为完美的意境。
物象因其为诗歌文章表情达意的基础媒介,故尔前人很早就注意到了。至魏晋以后,物象的范畴有了更为丰富的内容,不再囿于现实现象,而要求高于现实,这样,物象的艺术性内涵便日益丰富起来,涵有了颇多的“意”的内涵,物象与“意”浑融一体,或径称为“意象”。挚虞《文章流别论》云:“夫假象过大,则与类相远;逸辞过壮,则与事相违;辩言过理,则与义相失;丽靡过美,则与情相悖。此四过者,所以背大体而害政教。”对物象的内涵作出了规定性。而刘勰则曰:“神用象通,情变所孕。物以貌求,心以理应。刻镂声律,萌芽比兴。结虑司契,垂帷制胜。”(《文心雕龙·神思》)实际所讲的就是如何通过物象而进行艺术构思的问题。而物象受玄学思潮的影响,内涵更为丰富,王弼《周易略例·明象》云:
夫象者,出意者也;言者,明象者也。尽意莫若象,尽象莫若言。言生于象,故可寻言以观象;象生于意,故可寻象以观意。意以象尽,象以言著。故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犹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也。
这样,物象在实质上就含有了象、意、言三方面的内涵,后世“物象”这一范畴,在本质上就是象、意、言三位一体的。鉴于物象的这种内涵的复杂性,盛唐殷璠则在诗歌理论中明确运用了“兴象”的范畴,以突出物象的丰富内涵。在后世诗论的发展中,物象往往兼有了象、意、言和兴象等多方面的含义。如皎然《诗式·诗有四深》则曰:“用事不直,由深于义类。”所谓“义类”意在突出物象的外部形状特征和内在意蕴。《用事》条说:“时人皆以征古为用事,不必尽然也。今且于六义之中略论比兴:取象曰比,取义曰兴,义即象下之意。”可见,皎然所谓“用事”,乃指“事”所涵有的丰富多彩的基本意蕴,是与“意象”相通的。因为,“夫诗道幽远,理入玄微,凡俗罔知,以为浅近。真诗之人,心合造化,言含万象。且天地日月草木烟云,皆随我用,合我晦明。此则诗人之言,应于物象,岂可易哉。”(唐代虚中《诗学指南·流类手鉴》)而欧阳修则从鉴赏论的角度,指出了物象内涵的丰富性:“余尝爱唐人诗云‘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则天寒岁暮,风凄木落,羁旅之愁,如身履之。至其曰‘野塘春水漫,花坞夕阳迟’,则风酣日煦,万物骀荡,天人之意,相与融怡,读之便觉欣然感
发。谓此四句可以坐变寒暑。诗之为巧,犹画工小笔尔,以此知文章与造化争巧可也。”(《欧阳文忠公文集·温庭筠严维诗》)
严羽诗歌中所用的物象,往往是有着这种复杂内涵的。诗人则尽可能地捕捉具有新意的物象,来表达其郁勃的情感思想,即使运用旧有的物象,也尽可能地扩大其内涵,而使之有较大的容量,表达丰富的意思。使用新的物象,网罗殆尽,用沧浪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尽驱灵异入篇什”。“灵异”乃指物象的新奇多样,且空灵飞动而不沉滞,能够引起读者多方面的联想。这样,根据诗歌内容情感的需要,诗人常常用一些不常用的物象,来表达其丰富多彩的思想感情。如诗人经过逍遥山,对传说中的仙人神往之情溢于言表:“来过许仙宅,复窥洪崖井。地逐灵胜高,兴接烟霞永。伊余坐昏垫,久欲还林岭。明发囊丹砂,归欤炼颓景。”(《过逍遥山》)此处的洪崖井,根据美妙的传说而赋予了神异的色彩,则是神仙世界的象征,“地逐灵胜高,兴接烟霞永”;又因这神异而发出了“明发囊丹砂,归欤炼颓景”的归隐之志。同一个洪崖井,在另一首诗中,则只是以一个普通的物象出现,“西山缥缈翠屏开,复忆滕王倒玉杯。经过始识洪崖井,调笑重登孺子台。台前呼酒折荷花,水净烟明散落霞。”(《孺子台吟》)只是作为西山的一个普通名胜而出现,并未含有特别的喻义,在诗歌构成的意象中,并未有引导人、启发人产生多方面联想的作用。可见,严羽对物象的选择运用,完全取决于诗歌表情达意的需要而赋予不同的意义、突出其不同的特点。
严羽诗歌有着慷慨悲歌和优游不迫两种风格,这也与其“温粹中有奇气”的性格有关。严羽“少小尚奇节”,并能够把物象鞭笞、驱赶,建构全新的诗歌意象,来表达其不为世所拘羁的豪迈气慨和高尚意志。诗人常常在所选择的物象上,注入了自己的意志和生命情感的体验,因而这些物象则具有了生气,往往外化为诗人的生命形式。如面对一把普通的斧子,诗人因现实的艰危和内心的抑郁不平,便对斧子这一普通的物象,产生了联想,赋予其神奇的经历和不凡的身世,“神光夜半光烛天”,“峰头巨石似开辟,鬼物散走如飙旋”,“匣中往往出云气,窗外时时起风雨”,乃至直接认为此斧“乃是比干之心朱云之舌,一片忠愤气,蟠郁天地间,千载长不灭,造化为炉巧熔结”(《雷斧歌》)。“斧子”这一物象,便成了诗人忠愤之心、郁勃之气的化身,甚至是真理的代表了。故尔诗人上诉天帝,要用它来铲平人世间的不平。另外如《古剑行》:
我有三尺剑,悬瞻光陆离。刜钟不铮,切玉如泥,水断蛟龙陆刳犀。三军白首才一挥,惜哉挂壁无所施,使之补履不如锥。吾将抱愤诉玉帝,手持此剑上天飞。
也给无生命的剑,注入了精神意志和情感,并使之活跃起来,具有了生气。剑这一物象,成为诗人性格、精神、情感的外化表现,成为诗人对象化了的“自我”。诗人一生的怀才不遇,历尽坎坷,正如同这锋利无比却被弃置不用的古剑一样,而无法发挥其安邦定国的作用。而“还将百年意,泣向宝刀环”(《有怀阆风山人》),剑(宝刀)则成为能够通灵性的知己,让诗人诉说着各自的不幸。剑这一物象,在严羽诗歌中多次出现,他舞剑、弹剑、鸣剑、赠剑。此外,如马、酒等物象,严羽均赋予了全新的意义,成为其生命中的有机构成。这些物象,使得严羽不同于一般的文人儒士,“丁年剑气欲凌云”(《送吴仪甫之合淝谒杜帅》);“忆君怅不乐,立马大江边”(《江上有怀上官良史》),“匹马孤帆落照边”(《送崔九过丹阳却上荆门省亲》);“世事酒相关”(《三衢邂逅周月船论心数日临分赋此二首》),“忽然失意向杯酒”、“把酒高吟意寥廓”(《寄赠张南卿兼答文篇之贶时南卿在鄱阳》)。可以说,剑是其豪侠精神气质外化的表现,是其“奇气”的外化形式,酒则成为诗人浩茫心事的寄托,马则是其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的杰特个性的体现。严沧浪在其所选择的诗歌意象中,寄予了其全部的理想抱负乃至生命情态。
严羽常常选取一特殊的物象来统驭全诗,如《闻雁》:“远客惊秋雁,高楼复异乡。声兼边哨苦,影落楚云长。此夜头堪白,他山叶更黄。年年洞庭浪,飘泊更无行。”以“雁”这一特殊物象来统驭全诗,咏“雁”实乃咏人,既写尽诗人自身“十年心事两蹉跎,南北东西别恨多”(《赖成之还自江西感旧有赠》)的飘泊无依、壮志难酬,也写出了人民流离失所之窘迫困顿,物我两化,浑融一
体。此诗与杜牧之《早雁》(《樊川诗集注》卷三)有异曲同工之妙。《江上泊舟》:“天际长愁客,沙边旧驿亭。风低江浦雁,雪暗夜船灯。穷老嗟身拙,狂歌畏酒醒。此生何定着?江汉一浮萍。”“浮萍”虽属用典,却能绾结全诗,强化了泊舟江上的飘泊之感,实际上起到了统驭全诗的作用。又如《将之浔阳途中寄诸从昆弟》之“猿叫匡庐寒暮色,雁过彭蠡带秋声”,以暮色秋声中的“猿”“雁”物象,表达了那种“一身避乱辞乡国”、“肠断风尘远别情”的离别伤痛之情,并使之带有了浓浓的悲凉意蕴。
又如,同是离别,选用的物象则是不一样的。《送上官伟长》云:“岁晚长愁绪,嗟君更远行。兵戈今日泪,江海故人情。此别几时见,寒猿一夜鸣。致君相许在,白首壮心惊。”送别友人,正值中原板荡之时,而此时分别,不知何时能相逢,更让人伤情。彻夜鸣叫的“寒猿”,似乎也知道离别的悲伤,似乎也在为兵戈未息而洒泪、为时不我待壮志难酬而伤痛,由这“寒猿”自然引出了“致君相许在,白首壮心惊”的慨叹。上官伟长和严羽是志同道合的朋友,故尔在离别之际互相慰勉、激励。“寒猿”虽属通常用典,却能够强化诗意,增强诗的感染力。另一首诗《将往豫章留别张少尹父子》:“江西飞鸟外,极目渺离愁。同侣时催发,征人不可留。江湖双泪眼,天地一孤舟。挥棹从兹去,空伤旅鬓秋。”在沉沉雾霭、广袤之楚地,充满了浓浓的离愁,而以“天地一孤舟”来统驭全诗,表达离别之情义。因只是普通友朋,严羽只是抒发单纯的离别情义而已,故只赋予“孤舟”以单纯的意义。
严羽这种选取特殊物象来统御全诗的作法,与江西诗派领袖黄山谷的讲求“句中有眼”的句法理论有着明显的学习借鉴关系。范温《潜溪诗眼·学诗贵识》记载:
山谷言学者若不见古人用意处,但得其皮毛,所以去之更远。如“风吹柳花满店香”,若人复能为此句,亦未是太白。至于“吴姬压酒劝客尝”,“压酒”字他人亦难及。“金陵子弟来相送,欲行不行各尽觞”,益不同。“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至此乃真太白处,当潜心焉。故学者要先以识为主,如禅家所谓正法眼者。直须具此眼目,方可入道。
惠洪《冷斋夜话》卷五则作了更具体明白的说明,云:“造语之工,至于荆公、东坡、山谷,尽古今之变,荆公曰:‘江月转空为白昼,岭云分暝与黄昏。’又曰:‘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东坡《海棠》诗曰:‘只恐夜深花睡去,高烧银烛照红妆。’又曰:‘我携此石归,袖中有东海。’山谷曰:‘此皆谓之句中眼。’学者不知此妙,语韵终不胜。”与黄山谷注重在句中锤炼“句眼”不同,严羽将这一理论主张扩大至整首诗的物象选择运用上,使“句眼”扩大为“诗眼”,为整首诗的曲折步骤和意境创造服务,这是沧浪学习而知通变的结果,是对江西诗派理论的发展。《答出继叔临安吴景仙叔》说:“其间说江西诗病,真取心肝刽子手„„是自家实证实悟者,是自家闭门凿破此片田地,即非傍人篱壁、拾人涕唾得来者。”正道出其出入江西,深知江西利病而予以扬弃并作出重大理论发展之秘诀。而这一发展途径,也与南宋以来诸大家之诗学历程合若符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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